上一次謝琮說“不求將來”的時候,路知晚答應了與他親近。
所以這會兒對方這麼問他,暗示的意味十分明顯。
只要謝琮開口,無論他說想做什麼,眼前之人多半都會縱容。
夜色中,路知晚的眸光被掩在昏暗里。
謝琮無從判斷他這句話是真的想做點什麼,還是覺得明日凶險,想給自己一點安慰。
“阿晚。”謝琮開口,聲音略有些沙啞︰“陪我說說話吧。”
路知晚有些驚訝,顯然沒想到謝琮的要求竟會這麼簡單。
臨時的營帳簡陋得漏風,尤其是夜里,南風忽起的時候會吹的營帳獵獵作響。
兩人並排躺在窄得可憐的行軍床上,謝琮的一半身體幾乎要掉下去了。路知晚側了側身,一手扯過他的胳膊將人拉近了些,這幾乎是一個擁抱的姿態。
“想做點什麼嗎?”路知晚問。
“你根本就沒有興致。”謝琮膝蓋抵著他,能感覺到路知晚的身體半點變化也沒有。
他怎麼可能有興致呢?
經歷了這麼多的死亡,路小將軍半顆心都被埋在了傷兵營後頭那些墳里。
但他又覺得對不住謝琮。
太子殿下待他一片真心,他能給對方的卻少之又少。
錯過了今夜,他便什麼也給不了了。
“阿晚你知道嗎?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困在身邊。哪怕你不高興也好,不樂意也罷,甚至你憎恨我、討厭我,只要能把你留下就好。”謝琮挨著路知晚,附在他耳邊,聲音低沉︰“但命運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可以愛慕你,卻注定不能擁有你。”
就像夜空中的繁星。
彼此輝映,卻相隔萬里。
“我從前說過的話依舊作數,不朝你求將來。戰事結束後,你依舊好好做你的護國將軍,這數月來的種種,不必再放心上。”謝琮想起國師的預言,心知自己的死劫多半就是明日了。
他曾想過,若自己死了,定要讓路知晚為他痛徹心扉,最好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時時記著他。可真到了這一日,他又舍不得了。
“好。”路知晚應聲。
他並不知道謝琮心中所想。
但在他看來,謝琮願意放下,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
京城,觀星台。
國師仰頭看著夜空,眉頭深鎖。
“師父,星相可有變化?”一旁的小道童問。
“原以為戰事要等到年末或者明年開春才能結束,現在看來倒是不必等那麼久了。”
“是有了變數?”
“萬事萬物本就互相效力,唯一不變的就是凡事都有變數。”
小道童似懂非懂得點了頭。
他仰頭看去,只見漫天繁星忽明忽滅。
誰又能知道哪一顆會在下一刻隕落?
次日。
細雨迷蒙。
雨水落在鎧甲上慢慢匯集成縷,又沿著鎧甲流下,將馬背沾得濕漉漉一片。
“切記,拖住他們的主力便可,不要拼命。”
這是今早分別前,謝琮朝路知晚說的最後一句話。
今日一戰,路知晚依舊帶著他的先鋒營位于陣前。謝琮則暫代主帥一職,掌控著中軍。太子殿下親自出征,鎮北軍士氣如虹,全然沒有了先前的頹喪。
隨著北羌營中一聲號角,先鋒營率先出擊。
路知晚執槍縱馬,火紅披風在身後展開,遠遠看去身姿如滑翔的鳳鳥。
謝琮讓他不要拼命,但路知晚有自己的打算。
先鋒營的任務是突破敵陣防線為中軍開路。一旦戰斗推進到一定的程度,士氣得到鼓舞,他們的主要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但是這一次,路知晚決定取敵陣主帥的首級。
不止是為了霍廣平報仇,還要防止戰事結束後北羌人卷土重來。只有殺了他們的主帥,才能讓北羌大營在短時間內無法恢復元氣。
路知晚在戰圈內不斷突進,毫不戀戰。
不遠處持弓觀察著戰況的杜翎,很快發現了他的蹤跡。
“是他。”杜翎咬著後槽牙道。
他那只耳朵沒有包扎,傷口一半結了痂,另一半看上去有些發炎,被雨水一浸,血水順著一側的下頜,直沒入了鎧甲中。
“今日,我定要讓你死在我的箭下。”杜翎縱馬上前,隨手從箭筒里拈了一支箭。
“站住!”隨行的將領攔住了他,開口道︰“別忘了你今日的任務。”
“殺了他,耽誤不了事情。”杜翎說。
“你若殺得了他,那日早就得手了。”對方語帶嘲諷。
杜翎想起不久前連續落空的數箭,眸中現出怨毒,但他卻沒有忤逆對方,不情不願地退了回去。
兩軍近戰。
長刀和尖矛刺破血肉。
雨水混合著血水,被人和馬踐踏得泥濘不堪。
無論是北羌人還是鎮北軍,都抱著決一死戰的念頭,雙方都毫不怯戰。
越來越多的尸體倒在泥濘中。
血流到地上,帶著逝去的生命歸于塵土。
“攔住他!”北羌士兵很快發覺了路知晚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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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戴著面具的“鬼面將軍”,在北羌營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名。
“殺了他!”
“攔住他!”
北羌士兵紛紛舉起長矛去刺路知晚,奈何路知晚身形敏捷,動若脫兔,旁人壓根奈何不了他。無奈,眾人只得改了策略,去刺他的馬。
路知晚縱有通天的本領,也不可能保得住坐騎,尤其這匹馬是新分給他的,本就與他配合得不算熟練。眼看馬嘶吼著倒下,路知晚提著長槍一腳踏在北羌士兵的胸口借力,縱躍而起,整個人輕盈得如貓一般。
只見他雙腳踩過北羌人的頭頂,時而以人借力,時而以朝他刺來的長矛借力,幾個縱躍便突襲到了北羌主帥的面前。
兩人四目相接,路知晚眼中戾氣盡現。
然而就在這時,他背後驟然一涼。路知晚低頭看去,就見胸口刺出一截刀尖,正往下滴著血。刺中他的士兵純屬僥幸,沒想到竟真得手了,一時也有些傻眼。
“阿晚!”
路知晚恍惚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阿晚。”
那是謝琮的聲音。
他還不能死。
要死,也得拉上個墊背的。
瞬息間,那個手中握著長刀的士兵尚未回過神來,便覺眼前一花,被自己刺中的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隨後他手中一空,長刀不知所蹤。
而上一刻還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的北羌主帥,轉眼便身首異處。
北羌士兵來不及悲痛,就迎來了新一輪的打擊。
他們的側翼和後方,同時遭到了鎮北軍的襲擊,一時間大軍潰如散沙。
喊殺聲,哭嚎聲,混合著風雨席卷戰場。
路知晚拎著長刀一通亂砍,在戰團中看到了被數人圍在中間的杜翎。
但在一眾回撤的北羌軍中,杜翎並未怯戰,反而是朝著鎮北軍中軍直沖而去……
糟了。
杜翎的目標竟然和他是一樣的。
對方要殺謝琮!
“保護殿下!”路知晚嘶聲大喊。
然而隔著太多人,太多喊聲,壓根沒有人听到他。
路知晚一刀了結了一個北羌騎兵,搶了對方的馬一躍而上,朝著中軍的方向沖去。
“保護殿下!”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喊殺聲中。
那一刻,路知晚仿佛預見了即將發生的那一幕。杜翎的箭刺穿謝琮的心口,將那個他尚未來得及好好對待過的人,從這個世界上奪走。
不行!
誰都不可以殺謝琮!
謝琮不能死。
路知晚強忍著巨大的恐慌,不顧一切地沖向中軍,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竟那麼在乎謝琮。
對方是因為他才來的北境,若今日一定要有個人把性命留在這里,那個人不該是謝琮。
“殿下!謝琮!”路知晚策馬急奔。
然而杜翎根本不需要近前,只要在他的射程之內,便可拉弓射箭。
三箭齊發。
目標俱是戰團中的謝琮。
路知晚縱馬疾馳,在杜翎手中箭羽射出的瞬間凌空躍起,同時擲出了他的長槍。
長槍一擊即中,貫穿了杜翎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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