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秋又試了兩下,結果還是一樣。
她與對面的兩個人無法肢體接觸,說話他們也听不到。
自己就是個完全的旁觀者。
“大勇,我覺得南京城恐怕是保不住了。從上海退到甦州、從甦州退到常州、從常州退到紫金山,現在又從紫金山退到南京城。我不想再退了,你還年輕,快走,把命留下幫我們報仇。”被叫做班長的中年老兵,放下剛剛上滿子彈的槍,看著他對面叫做大勇的士兵。
“南京?1937?”錢穆秋從班長的話里馬上就明白了,現在所處的時空。
她一時呆住了,耳邊不斷傳來的轟隆聲,那應該就是炮聲了。
錢穆秋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這不是看電影,因為看電影沒有這麼強烈的真實感。
她不光能清楚的听到、看到,最重要的是她能感覺到。
12月空氣中刺骨的寒風、牆磚的冰涼、空氣中的血腥味......
錢穆秋能感受得清清楚楚,這一切都無比的真實。
“班長,我馬大勇不是孬種,兄弟們都戰死了,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思?我不會走的,小鬼子干一個夠本,干兩個就賺了。”大勇說完沖班長笑了笑,又從腰上取下了最後的一個手榴彈擺在腳下。
他沒有槍,身上除了三枚手榴彈,就只有一把背在身後的大刀。
“唉,你小子,行吧,咱哥倆路上做個伴。”班長嘆了口氣,然後用力拍了拍大勇的肩膀。
錢穆秋覺得自己的心被揪成了一團。
這段歷史她當然是知道的,每個龍國人都知道,這是一根刺,深深的刺在每個龍國人的心里。
“你們快走,不要做無畏的犧牲。”錢穆秋大聲的喊,她知道這兩人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她的喊聲沒有任何作用,大勇和班長根本就听不見。
“班長,好想再吃次酸湯魚啊。”大勇陷入了回憶,酸湯魚是他們黔軍入滬作戰前,他在貴陽吃的最後一頓晚餐。
平日里這種好菜他是吃不上的,听說他們要入滬參戰,這頓酸菜魚還是老鄉們自發送到軍營的。
班長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自己腳上的草鞋,又看了看大勇腳上的。
兩人的草鞋已經被磨破了,12月的南京陰冷陰冷的,他和大勇腳上都是凍瘡,又癢又疼。
班長關心的不是凍瘡,而是草鞋。
從貴陽出發的時候,他身上一共帶了四雙。
可是一路走過來,草鞋不經造,這最後的一雙也快要報廢了。
錢穆秋順著班長的目光看到了兩人腳上的草鞋。
貴州草鞋兵,錢穆秋腦海里有了關于他們的記憶。
整個抗戰過程中幾乎每一場中大型戰役都能看到這些貴州草鞋兵的影子。
淞滬戰場上不到15分鐘131團就全體陣亡,沒有一個貴州兵後退半步。
隨後的甦州保衛戰中黔軍102師,在師長柏輝章的指揮下掩護大部隊撤退,面對小日子的飛機、坦克、大炮,槍都做不到人手一支的102師,堅決的完成了掩護撤退的任務。
台兒莊戰役他們堅守戰壕二十余天,傷亡三千多人,卻硬生生的生擒了一千多日寇。
松山戰役七千多娃娃兵前赴後繼,為松山戰役的勝利貢獻了自己的生命。
......
錢穆秋去過騰沖,就在國殤墓園的邊上,專門建立了一座遠征軍黔籍抗日殉國將士紀念碑。這是全國首座紀念黔籍抗日遠征軍的紀念碑。
當然錢穆秋非常好奇,邊上就是國殤墓園,為什麼還要單立一座紀念碑呢?
等真正去了以後她才知道,原來這些黔籍將士從日軍手上搶回了滇西最堅固的城池—騰沖。
以貴州籍將士為主體的預備二師浴血奮戰,在騰沖這個小地方犧牲了很多人。
而騰沖也是抗日期間,國軍收復的第一個日軍駐扎的縣城。
保山龍陵縣還有402座娃娃兵的雕塑,為的是紀念松山戰役中犧牲的娃娃兵們。
而這些娃娃兵很多都是貴州人。
那次錢穆秋沒去保山龍陵,她不敢去,想到那些只有十二三歲的娃娃兵,錢穆秋就覺得胸口堵得慌。
她深吸了幾口氣,才把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
“酸菜魚就不要想了。”班長摸索了半天,從內衣口袋中掏出了兩個干辣椒︰“最後兩個了。”說完遞給了大勇一個。
紅色的干辣椒也不知道班長留了多久,干癟的辣椒像極了班長干巴巴的臉。
“哇,好東西。”大勇兩眼放光,接過辣椒一口就塞進了嘴里。
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听到了拐角外傳來嘰里呱啦的聲音。
“小鬼子來了。”班長在拐角後的掩體里抬起了步槍,瞄準了拐角。
大勇也拿起了手榴彈,一只手拉住了拉環。
“打!”有小鬼子已經拐過了拐角,班長死死的瞄準對方,扣下了扳機。
不過槍聲沒有響,是啞彈。
但是喊聲已經驚醒了小鬼子,對方反應很快,一槍就打在了班長的頭上,半邊頭蓋骨都被掀翻了。
“你家媽!”大勇手上正準備拉環,又沖出兩個小鬼子,啪啪兩槍打在了他的胸口。
當大勇倒下去的時候,錢穆秋看到了大勇嘴巴里的干辣椒。
小鬼子沒有停留,穿過錢穆秋的身體,消失在巷子的下一個拐角。
錢穆秋看著血泊中的大勇和班長,眼淚流了下來。
大勇的眼楮是睜著的,里面寫滿了不甘。
血不斷的流出,很快包裹了班長和大勇。
錢穆秋蹲在他們身邊,她試圖合上大勇的眼楮。
不過每次手都會從大勇的身體上穿過,她什麼都抓不住。
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錢穆秋一遍又一遍重復著她的動作。
好像只要大勇能閉眼了,苦難就不會再發生一樣。
炮聲沒有停歇,整個城市都在顫抖。
錢穆秋不敢走出巷子。
因為她知道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經歷什麼樣的苦難。
天上開始下雪了。
細小的雪花慢慢飄落,在大勇和班長的身上淺淺的蓋上了一層。
白色和紅色,純潔與邪惡。
錢穆秋靜靜的蹲在大勇和班長身邊看了很久。
最後,她站了起來,朝著巷子口走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