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第三日,晨光初破雲層,灑在心火祠前的廣場上。
    昨夜的雨水還殘留在石板縫隙間,映著天光,像一條條蜿蜒的銀線。
    整座納塔仿佛被洗過一遍,空氣里浮動著濕土與新生焰心草的清香,而那曾經高聳入雲、象征神權不可侵犯的神殿,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焦黑的柱石間爬滿了嫩綠的新藤。
    馬小微站在熔爐前,風撩起她未束的長發,露出頸側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灼痕——那是火神刻印反噬留下的印記。
    她低頭看著掌心,火焰之心仍在跳動,如同一顆不滅的星辰,可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她抬起手,將火冠殘片與神座碎片輕輕置于熔爐之上。
    金屬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暗紅,像是凝固的血。
    “神位已斷。”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這些鐵疙瘩留著,只會讓人低頭。”
    人群微微騷動。
    幾位年長的祭司面露驚惶,欲言又止。
    林羽皺眉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若無威儀,如何統御?百姓敬的是神,不是規矩。”
    馬小微轉頭看他,嘴角揚起一抹笑,疲憊卻明亮︰“誰說統御要用神像了?咱們用規矩。”
    她抬手一揮,情報官立刻上前,展開一卷燙金竹簡——《火道新規》草案。
    “火種分配,按需定額,不得私佔;地脈火脈,三年一巡,由民選火工監督;災厄預警,設火鈴十三座,百姓皆可擊鈴示警……”情報官朗聲宣讀,字字如錘,敲進眾人心里。
    當念到“火神不居神位,僅為火道守護顧問”時,全場驟然安靜。
    無數雙眼楮望向馬小微。有不解,有惶恐,也有隱隱的期待。
    她坦然迎著那些目光,從懷中取出一卷赤紅絲繩纏繞的卷軸——那是記載歷代火神名諱的《神名冊》。
    她指尖一引,一縷細小的火苗竄出,瞬間點燃了冊角。
    火舌吞沒金色的名字,灰燼紛飛如蝶。
    “我不是神。”她看著火焰,聲音堅定,“我是第一個簽‘心火契約’的人。”
    她蹲下身,將余燼撒入一旁新生的焰心草田。
    灰落進泥土的剎那,葉片竟微微顫動,水紋般的光在葉面流轉,仿佛回應著某種古老的共鳴。
    林羽沉默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劍柄上。
    那不是防備,而是克制——克制自己沖上前將她拉回神座的沖動。
    他知道她決定了,就沒人能改。
    可他的心,卻像被那火焰灼燒著,無法平靜。
    夜幕降臨,祭典開始。
    熔爐被重新點燃,火焰不再是暴烈的赤紅,而是澄澈如琉璃的金白——那是千年未見的“淨火”,唯有心無執念者方可引動。
    馬小微站在爐前,以刻印之力引導火流,雙手微顫,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每一次調動元素,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靈魂。
    但她沒有停。
    火冠與神座在高溫中扭曲、融化,金屬液如河流般在模具中流淌。
    三足鼎的輪廓漸漸成形,鼎身之上,三百六十五個名字被火焰一筆一劃烙下——那是三百六十五個村落推選的代表之名,也是新秩序的第一塊基石。
    “此為‘民火鼎’!”馬小微高聲宣告,聲音沙啞卻穿透夜空,“每季開鼎議政,火種從此歸民!”
    剎那間,歡呼如潮水般炸開。
    孩童攀上鼎身,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宛如星辰落凡。
    老人們含淚擊鼓,婦人抱著嬰兒繞鼎而舞,鐵匠們敲打鐵砧,奏出前所未有的節律。
    火,不再屬于高台之上。
    它回到了人間。
    馬小微卻悄然退後,穿過人群,走向祠廟外的林邊。
    喧囂被拋在身後,只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像在低語。
    她靠在一棵老焰心樹上,緩緩滑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
    刻印在皮下灼燒,仿佛隨時會破體而出。
    她閉上眼,耳邊卻響起一個腳步聲。
    熟悉,沉穩,帶著一絲遲疑。
    林羽來了。
    他站在她面前,逆著火光,影子拉得很長。
    “你把神位燒了。”他低聲說,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可我的命……還給你管不管?”
    馬小微猛地睜眼。
    她怔住。
    風停了,連遠處的歡呼也仿佛遠去。
    這一刻,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她看著他——這個從她墜入火眠淵第一天起,就默默守在邊緣的男人;這個一次次沖進烈焰救回傷者,卻從不提自己燒傷累累的男人;這個明明可以成為新神輔臣,卻只願做一名普通護衛的男人。
    她忽然笑了,眼角卻濕了。
    “算……多活一次的人。”她輕聲說。
    林羽沒動,只是緩緩抬起手,似乎想踫她的臉,卻又收回。
    然後,他沉默地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火光映著他側臉的輪廓,堅毅中透著溫柔。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那是一枚粗糙的陶戒,灰褐色,邊緣不齊,顯然是用最原始的灶火手工捏制。
    戒面微微凹陷,似乎曾被火焰反復燒灼。
    他沒說話,只是將它輕輕托在掌心,望著她。
    馬小微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林羽掌心托著那枚粗糙的陶戒,火光在灰褐的陶土上跳躍,映出它曾經歷烈焰千錘百煉的痕跡。
    風靜得連樹葉都忘了搖曳,廣場上的喧囂仿佛被抽離,只剩心跳在耳膜上撞擊。
    “我不會說什麼神諭天命。”他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釘,鑿進夜色,“我只知道,從你跳進火眠淵那天起,我的心就燒沒了——燒得干干淨淨,只剩灰。可現在……火回來了。”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像要把這些年沉默的守望都燒進這一眼。
    “你得賠我一場婚禮。”
    剎那間,寂靜炸裂。
    人群先是愣住,隨即爆發出哄然大笑與雷動掌聲。
    孩童拍手跳起,老祭司掩面搖頭卻難掩笑意,鐵匠們敲打鐵砧為節拍,連情報官都忍不住笑出聲,提筆在竹簡邊角飛快記下︰“火神今日被求婚,舉國歡慶,勝過淨火降世。”
    馬小微怔在原地,眼眶驟然發熱。
    她看著那枚粗陋的戒指——不是神殿秘寶,不是星隕鍛造,只是灶膛里的灰土,用最原始的火一點點塑形、燒結。
    它甚至不圓,邊緣還帶著指痕,可正是這份笨拙的真誠,像一簇火苗,直直竄進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她忽然笑了,笑中帶淚,像是終于卸下千斤重擔。
    “我欠你們的,”她緩緩伸出手,接過戒指,輕輕套上無名指,聲音不大,卻讓全場漸漸安靜下來,“不止一場婚禮——是三百六十六場日出,是三百六十五個村子的炊煙不滅,是每一戶人家灶火長明,是……三百六十五輩子的太平。”
    話音落下,她雙臂緩緩抬起。
    轟——!
    兩道赤金火焰自掌心升騰,卻不向天穹肆虐,而是如靈蛇般盤旋而下,溫柔地繞著人群流轉。
    火焰掠過孩童發梢,不灼不燙,只留下一縷暖香;拂過老人皺紋,似有微光在皮膚下輕顫,竟讓一位癱坐多年的長者顫巍巍扶著拐杖站起。
    “這是……心火共鳴?”情報官瞪大雙眼,急忙翻開筆記,“傳說中唯有血脈相連、心意相通者,方可引動族火共燃……可她竟以一人之力,點燃百人心火!”
    火焰如環,守護般環繞廣場一周,最終收束于“民火鼎”之上。
    鼎身三百六十五個名字微微發燙,仿佛被逐一喚醒。
    馬小微終于力竭,膝蓋一軟,卻落入一個堅實懷抱。
    林羽接住了她,一手環住她腰,一手緊握她戴著陶戒的手,低聲道︰“婚禮我記下了。但你先得活著,陪我走完剩下的路。”
    她靠在他肩頭,喘息未定,刻印在皮下隱隱灼痛,可心卻前所未有的輕。
    夜漸深,慶典未歇,而她閉上眼,只覺風中有低語——那是火焰之靈的呢喃,是大地深處火脈的搏動,也是某種尚未浮現的危機,在暗處悄然醞釀。
    婚禮陶戒余溫未散,馬小微卻未歇息。
    次日清晨,她與林羽巡查村落,發現幾戶邊緣家族被排除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