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塔的第三日清晨,天光刺破殘霧,卻照不暖大地干涸的裂口。
馬小微睜開眼時,眼前是熟悉的石頂祠屋,心火祠的香火味淡得幾乎消散。
她動了動手指,掌心一陣灼痛——那圈由三百六十五個名字凝成的火之印記仍在,微弱卻堅定地跳動著,像一顆不肯停歇的心髒。
“醒了?”林羽的聲音從床邊傳來,低沉而壓抑,像是怒火被強行壓在喉底。
他坐在木凳上,鎧甲未卸,指節因握得太緊而泛白,“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斷了三根肋骨?脈象亂得像風中殘火!若不是那印記護住了心脈,你早就——”
“早就怎樣?”馬小微輕笑,嗓音沙啞如砂紙磨過鐵板,卻仍帶著熟悉的倔強。
她撐著手臂想坐起,卻被一陣劇痛逼得額頭冒汗。
林羽一把扶住她肩膀,力道重得近乎責罰︰“別動!你再這樣拿命拼,我不認你這個火神。”
她怔了一瞬,隨即咧嘴笑了,眼角還沾著干涸的血跡︰“誰說我是火神了?我現在是……炊事班長。”
林羽一愣,怒意卡在喉嚨里,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窗外傳來細微的響動。
一個瘦小的身影蹲在龜裂的土地邊,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葉片上僅存的一顆露珠。
那孩子不過七八歲,嘴唇干裂出血,眼里卻還閃著對生的渴望。
馬小微看著那一幕,心頭狠狠一抽。
她猛地掀開薄毯,赤腳踩上冰冷石地,踉蹌一步,卻被林羽死死按住。
“你要去哪?你連站都站不穩!”
“去村里。”她咬牙,推開他的手,“旱情不是病,拖不得。人能忍三天,莊稼忍不了,焰心草也撐不住了。”
林羽盯著她蒼白的臉,最終松開了手,只冷冷丟下一句︰“我陪你去,但你要是倒下,我就把你綁回來。”
村寨比想象中更糟。
井口干涸見底,河床裂成蛛網,連世代生長的焰心草都垂下了焦黃的葉尖。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干燥——不是單純的缺水,而是連呼吸都像被火舌舔過,濕氣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徹底抽離。
“干灼穹頂。”情報官不知何時出現在村口,手中握著一卷泛黃地脈圖,眉心緊鎖,“我帶人勘測了七處節點,地脈火流全被引向燼心峰,其余區域火元素近乎枯竭。這不是自然旱象,是人為截流。”
他展開地圖,指尖點向一處紅斑︰“舊神殘念在地脈布下‘火鎖結界’,把水汽蒸騰後封在高空,形成虛假雲層。雲看著厚,卻滴雨不下。熱能積壓,空氣拒水,久而久之,連霧都生不出來。”
“所以……他們不是沒祈雨,而是根本沒法下雨。”馬小微喃喃,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胸前那塊黯淡的刻印碎片。
“百姓已經開始傳了。”林羽低聲道,“說新火神奪位,觸怒天意,故降旱罰。”
“那就鎮壓謠言。”林羽眼神一厲,手已按上刀柄。
“不行。”馬小微搖頭,目光掃過那些枯井旁沉默的老人、舔著干唇的孩子,“他們信的不是神,是恐懼。恐懼會殺人,比旱災更狠。要破局,得讓他們親眼看見——火,也能下雨。”
林羽猛地轉頭看她︰“你說什麼?”
她沒回答,而是走向村中僅存的一座老灶台。
那里站著幾位婦人︰白發蒼蒼的老廚娘、滿臉煙灰的鐵匠遺孀、抱著殘火罐的灶祭之妻。
她們手中捧著家中最後一點灶灰、余燼、未燃盡的柴枝。
“給我。”馬小微輕聲說。
“你要這些灰做什麼?”老廚娘皺眉,“連火都點不著了,你還收這些?”
“火不只是燒東西的。”她低頭,將掌心貼向那堆冷灰,刻印殘力緩緩滲出,如絲如縷,“它也是傳遞心意的。”
剎那間,灰燼中浮起點點微光,像是沉睡的記憶被喚醒。
她閉眼,意識順著那微弱的火感延伸——三百六十五戶人家的灶火記憶,孩童烤紅薯的笑聲、老人煨藥的低語、鐵匠鍛刀時飛濺的火星……全在她心頭燃起。
她猛然睜眼,喝道︰“抬爐!回心火祠!”
當夜,心火祠前,熔爐重燃。
火焰在眾人注視下翻騰,卻不熾烈,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馬小微立于爐前,雙掌緩緩壓向火心,刻印殘光在她皮膚下游走,像即將熄滅前的最後一搏。
“以人心為薪,以記憶為引……”她低聲呢喃,“火網,起。”
剎那間,地面火紋亮起,如血脈復甦,自熔爐向四野蔓延,連接每一寸干裂的土地,每一株垂死的焰心草根系。
她雙臂一震,火焰竟在掌心壓縮、凝縮、扭曲——高溫未散,形態卻悄然變化。
一滴,懸浮于她指尖。
赤紅如血,滾燙如焰,卻……分明是水滴之形。
全場死寂。
風停了,火靜了,連大地的裂響都仿佛屏息。
她緩緩抬頭,望向那片虛假的厚重雲層,掌心微顫,火滴懸而不落。
下一瞬,她五指張開,火滴墜下——
砸在焦土上,發出“滋”的輕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而她,只是靜靜舉著手,火焰在她掌心不斷凝結,一滴,又一滴。
熱浪升騰,悄然攪動空氣。
她沒說話,但所有人都知道——
雨,要來了。第一滴“火雨”落下時,全場寂靜。
那滴懸浮于指尖的赤紅水珠,仿佛凝結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希望。
它墜下的軌跡緩慢得如同時間被拉長,劃破干裂的空氣,砸在焦黑的土地上——“滋”地一聲輕響,像是一根引信被點燃。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從她掌心不斷凝結而出,如血般滾燙,卻形態澄澈,一滴滴墜落成線,織成一片細密的火雨之幕。
沒有人敢呼吸。
林羽站在她身後半步,手緊緊按在刀柄上,不是防敵,而是支撐自己搖晃的身體。
他看見那雨滴落下之處,焦土蒸騰起白霧,裂紋微微顫動,仿佛大地在戰栗著甦醒。
而馬小微的雙臂已開始微微發抖,額角滲出的不是汗,是混著血絲的灼熱蒸汽——她的皮膚下,火焰之心刻印正瘋狂燃燒,像是要把她的血肉一並煉化。
但她沒有停下。
“以人心為薪……”她咬牙低語,聲音幾乎被風吞沒,“以記憶為引……火網,升騰!”
地面火紋驟然爆亮!
那些由三百六十五戶灶火記憶喚醒的脈絡,如復甦的血管般蔓延至每一寸干涸的土地,纏繞住焰心草垂死的根系,將最後一絲溫熱送入地底深處。
熱浪翻涌,形成一股無形的上升氣流,直沖雲霄。
那片盤踞多日、虛假厚重的烏雲終于開始震顫。
被“火鎖結界”封存的水汽,在高溫與火元素共振的牽引下,終于找到了泄洪的縫隙——雲層中央,一道細微的裂痕悄然浮現。
然後,轟然炸開!
真正的雨水傾盆而下,混著尚未冷卻的火雨,在空中交織成一片奇異的霧靄。
水火相融,不相克,反而催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
百姓跪地,卻沒有抬頭望神。
他們彼此相擁,老者抱著孩童,婦人摟著傷者,鐵匠跪在泥水中捧起一掬雨水灑向天空。
有人嘶吼著喊出那句話——
“是咱們的火,把雨燒下來的!”
聲音如雷,滾過整個納塔。
馬小微站在雨中,嘴角揚起一抹虛弱的笑。
雨水打濕她的發,順著臉頰滑落,混著血與灰,滴進泥土。
她的心口劇痛如絞,刻印幾乎要從皮肉中掙脫而出,像是下一秒就要焚盡她的靈魂。
但她只是輕輕抬手,接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水。
溫的。帶著煙火氣的溫。
她閉上眼,听見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你看,火也能孕育生命。
雨停後,奇跡顯現。
原本枯黃垂死的焰心草一夜重生,葉片寬大油綠,更奇特的是,每一片葉面上都浮現出細密的水紋,仿佛蘊藏著流動的微型河流。
情報官蹲在田埂邊,指尖輕觸草葉,”他翻開隨身攜帶的《火神紀異》,提筆添上一行字︰
“第273夜,火落成雨,非逆天道,乃順人心。”
而此刻,馬小微已悄然退回村舍。
一位老婦顫巍巍遞來一只粗陶碗,里面是用新降雨水泡開的粗茶,還冒著淡淡的熱氣。
她接過碗,指尖仍在微微抽搐,但她慢慢喝下一口——滾燙、微澀,卻無比真實。
“這才叫活著。”她輕聲說,眼底映著屋檐滴落的水珠。
那一串串水線墜下,在石階上敲出清響,像極了未燃盡的火符,仍在低語著下一個篇章的序曲。
而在她看不見的祠廟深處,熔爐余燼未冷,火冠殘片靜靜躺在灰燼邊緣,泛著幽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