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耳根發熱,剛想解釋,卻听謝 不疾不徐地應道︰
“字不過為人立身所用,無咎安靜內斂,清冷自守。‘無咎’為《易》之言,守中不偏,處事無失。我看她合用。”
清冷自守?
我嗎?
“謝大人倒是自有一番見地。”寧殊晴似笑非笑,“只是姐姐素來多才多藝,言行不拘,‘清冷自守’四字,可別是束縛了她。”
謝 淡淡︰“取字之意,非為囹圄,乃是期許。”
“世人多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只願她行事從容,無所怨咎,便是‘無咎’。”
“至于她是否拘束,旁人斷不得言。”
言外之意——你不是“她”,自無置喙之權。
寧殊晴臉色微沉,卻仍維持著溫和柔美的笑︰“謝大人果然長于文辭。”
“我不過隨口一嘆,謝大人卻回了我一整篇公牘。”她輕聲道,語調溫婉,尾音卻輕輕一挑,竟隱隱有些嬌嗔之意。
謝 輕笑不語。
這頭寧時的表情就五顏六色起來了。
額。
好刁鑽的話。
寧時剛想張嘴,卻被謝 略一偏頭看過來,眸中還含著方才余韻未褪的清冷笑意。
“無咎。”她輕聲喚。
這稱呼本就帶著一種隔外人于千里的意味,被她喚得既自然又私密。
寧時雖然也沒少听她喊自己的新“字”,但听她如此喊自己一聲“無咎”,耳廓還是忍不住發燙。
她輕咳一聲,掩飾似的伸手替謝 把燈芯撥了撥︰“謝大人今夜還要看多久?燈火太亮,怕是會傷眼。”
“批不完。”謝 眉目淡淡,語氣卻意外柔和,“你倒細心。”
“我一向很細心。”寧時不甘落後地接上,彎腰去看她案上的字,“謝大人這‘察’字寫得倒真利落,不愧是詩書萬卷的狀元。”
謝 聞言未語,筆鋒微頓,過了片刻,才淡聲回道︰“若你也肯靜心磨幾年,也寫得出來。”
“那大人不如教教我?”寧時笑眯眯地偏頭,“我也想臨帖,不過就是坐不住。”
“我也想先臨《九成宮》《陰符經》,後面專臨褚河南之書,再學趙松雪......”
她說著,指尖輕輕拂過案上另一支未用的狼毫,在燈下隨意描了兩筆,又低聲道︰“大人這狼毫筆挺順手。”
“墨香倒是聞著安心。”她低聲補了一句。
“調心靜氣,自有助益。”謝 應得簡短,卻不含敷衍。
她側過頭來,淡淡地看了寧時一眼︰“你性子浮動,不妨靜些。”
“我浮動?分明謝大人病中才......嗯。”
寧時話到一半,突然頓住,覺察到她眼角那一絲難得的亮色。
這一眼落在她心上,寧時不知怎地有些發虛,只裝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順手悄悄地將她鬢邊的一縷碎發撥到後頭。
“大人鬢發散了些。”
謝 側了側頭,不躲避,也未應聲。
那神情仍是淡淡的,既不疏遠,也不特別親近。
這般光景,落在旁人眼里,也許會覺她們相處和緩,禮中帶些近意;可若真論起來,其實仍有分寸,只是寧時偶爾玩笑多些,而謝 也從不與她計較罷了。
寧殊晴這頭卻將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
卻見燈下光影搖曳,寧時倚在案邊,指尖正拈著一縷鬢發,語氣低低的,不知又說了什麼調笑話。
謝 神情如常,卻也未曾阻攔,只一邊批卷,一邊偶爾輕聲回應。
那聲音不高,帶著書卷氣的清潤節奏,卻也透出幾分淡然的熟悉。
謝 仍是她一貫的模樣——姿態端方,眼神清冷,言辭克制,始終維持著得體分寸,似乎從未真正起波瀾。
她說話時並不看人,只將話隨意擲出,卻偏偏令人信服,仿佛只要她一開口,四座便得肅靜。
但寧時卻不同。
明明她姐姐在她、在別人面前就是一副冷峻寡淡、從容不迫的模樣,一到人家謝 這里就好像天生不安分一般,眼神一點藏不住情緒,笑起來一派狡黠。
而此刻的她,伸手撥謝 鬢邊的發絲,沒話找話,語調溫和,帶著點做作的隨意。
謝 雖然沒看她,但並不躲避,也沒出言拒絕,反倒讓她捉住了空隙,得寸進尺似地在她旁邊說起了書法。
像是......已經相熟。
可她們才相識多久?
就因為這十幾日,日日請脈,自然親昵成這樣??
寧殊晴望著她們,只覺那畫面扎眼得很。
那位清冷的大人神色平靜,一貫的好靜自正,像一幅描得極穩的工筆畫;而她的姐姐卻像潑上去的一抹淡墨,看似胡鬧,卻正好填在那一筆空白里。
靜與動,拘與放,竟意外地合得上。
而她呢?
她早已看不見自己應在的位置。
她覺得心頭堵得慌,連呼吸都被那股酸意嗆得發澀。
姐姐已經不像姐姐了,她是如此在意謝大人,在意得一瞧見她都忘了旁人。
連她自己都未必覺察得到。
而謝大人呢?
——她理應知道,謝 清冷自守二十八載,拒絕了不知凡幾的青年才俊,不會輕易動心。
可是她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萬一......
謝 若真是冷心冷情,一心天下,便不會因誰動心;
可倘若她只是“未曾動心”呢?
若她那顆心還未被點燃,而她姐姐恰好是那一抹火星呢?
萬一......謝 喜歡女子呢?
萬一......她姐姐就是恰好入了謝 的眼呢?
萬一哪個漫不經心的笑,真讓那朱衣大人動了心思呢?
太多的“萬一”。
......
這頭的寧時一開口就來勁,追著謝 的話頭問個沒完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攪亂眼前這人清冷自守的那股勁兒。
可話沒說幾句,就感覺到身側那道目光落得越來越沉。
她下意識偏頭看去——
寧殊晴不知何時已經走近幾步,站在燈下。
她今日穿得極素,淡煙青褙子裹著一襲狐裘,鬢邊只用水紅線別著一支絹花,配她一貫蒼白的膚色,倒顯得眉眼艷冶,像雪地里盛開的寒梅。
那雙圓潤溫柔的杏眼落在寧時身上,帶著不合身份的直白打量與黏膩情緒,似乎一點也不掩飾。
“姐姐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她語聲輕軟,一字一字像是剝糖一般慢,“剛才遠遠看著,還以為是月宮下凡的仙人。”
寧時輕咳一聲,偷覷了一眼謝 ︰“哪有。”
“有。”殊晴低笑著,走近一步,手指輕輕拂過她袖角那一縷折痕,“只是可惜,仙人不理人間煙火,眼楮一直看別處。”
這話說得更委屈,尾音軟綿綿的。
寧時剛想出聲,就見寧殊晴忽然眉頭一皺,指尖抬起輕輕按住太陽穴,身形隨之晃了晃,像是突遭眩暈一般。
“......殊晴?”寧時下意識伸手扶住她,語氣已帶上幾分緊張。
她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寧殊晴睫毛顫了兩下,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力氣,毫無預兆地軟進了她懷里。
“殊晴!”
寧時一驚,連忙攬住她的腰,掌心貼上她腕內脈息,指尖一觸——卻是一片冰涼。
寧殊晴伏在她肩上,呼吸細若游絲,嗓音輕得仿佛被風吹散︰“......沒事的,姐姐......只是......頭有些暈......”
她語氣虛弱,身子卻倔強地往寧時懷里縮了縮,像只突然失溫的小獸,貪戀那一寸溫熱。
說話間,她悄悄攥緊了寧時衣袖,指節發白,仿佛怕她松手似的。
而那人也是滿臉焦慮驚慌地瞧著她,眸中的擔憂和關心幾乎要滿溢......
她很受用。
說到底,只要能將姐姐的視線從那人身上奪回來。
她並不十分介意用什麼手段。
她一向如此。
因為眼前人在意她,她只需要稍微作出身體不適的模樣,便能一直纏著她,軟軟地靠著,不必挪步。
說來也怪,好像這樣靠一靠,身上就不疼了。
況且眼下也並沒有疼......
......
寧時看她這模樣,心里頓時一軟,顧不得許多,低聲安撫了幾句,隨即俯身將她整個人抱起。
小姑娘比她印象中更瘦了一些,裘衣底下幾乎沒什麼重量。
“謝大人,我先帶她回房休息。”她語氣匆匆,神情凝重。
謝 抬眸看了一眼寧殊晴,目光停留在她那張過于蒼白的臉上,眉心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淡聲道︰“嗯。”
夜風從廊下吹過,風燈搖晃,將寧殊晴的衣裙照得明光搖曳。
她整個人窩在寧時懷中,像是徹底失去了意識似的。
雙臂環著寧時脖頸,臉頰輕輕貼著她胸前,發絲拂動間透出一絲孩童般的依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並沒有什麼事。
當謝 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之時,寧殊晴在寧時懷中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緩緩睜開眼,只睜一只,像貓似的半闔著,眼底是一片暖金燈影。
她望向謝 的方向,眼神緩緩勾出一點笑意,唇角微翹,露出一個介于挑釁與得意之間的輕笑。
如同佔據高地的小狐狸,抱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悄悄揚了揚下巴。
只是那笑意轉瞬即逝,眨眼間又沉回乖巧虛弱的模樣。
她又埋入姐姐的懷抱,嗅見自己最熟悉的氣息,便一時沉醉忘言。
而這頭的謝 似有所感,垂下眼睫。
那頭寧殊晴挑釁摻雜著得意的輕笑,她像是瞧見了又不甚關切的模樣。
不是譏誚,也不是諷刺——
只是一種稍嫌疲倦的寬容。
她要煩心的事情太多,這種小女兒家的氣性和她太不相干。
她也不願投入精力。
只是......
謝 不動聲色瞧了一眼身旁空蕩蕩的座位。
案前茶已涼,身側人亦已不在。
她是有些習慣了這十幾日來,那人或借著公事或借著診治的名頭纏在她身邊不走,但終究談不上沉溺。
比起那個,那人言談舉止間藏不住的不羈之感卻令她頗為在意。
她素來是規矩了慣的,哪怕不得已為了鏟除政敵用過很多腌 手段,但總在規矩之內。
而那人給人的感覺則不同于任何人,便宛如清風明月一般浩蕩襲人懷抱,品評她的為政舉措的時候,偶爾還給她一種天外來客之感。
一如堂妹信中所言,異于世上之人,超群絕類。
若說別有想法,卻又心意澄明。
甚至還大抵欽慕于......
她的想法到此中斷,只在紙上頓了頓筆,似是整理思緒,輕輕一轉,卻沒有再繼續寫下去。
眉眼低垂時,那一絲看不清的情緒仿佛也隨之隱去。
倒也無甚波瀾。
只是人走之後,案上殘余的那一縷氣息仍在。
淡淡的,是剛才那人身上帶來的風香與熱意,像是燈下未散的余暖。
謝 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于是她抬手,將茶盞輕輕移開半寸,又隨手攏了攏案前公文,將筆拈起,再次落在紙上。
是的。
公事千頭萬緒,足以淹沒任何非分之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