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偏殿。
房中唯一點亮的燭台上堆疊起厚厚的燭淚，飄搖不定的燭火在屏風上投下半邊側影，慢慢放大。
謝湛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望進自屏風後轉出的周帝的一雙幽暗灰瞳中去。
“朕都听到了，沒想你會如此大逆不道！”周帝壓著嗓音，抬手按住心口抑制胸中怒火，再往前一步時微一踉蹌，好在被身旁的王全扶住不至于跌倒。
大周天子總是高高在上一派沉穩，眼下卻現了窘狀，謝湛一笑，身子微微靠回牆，事情敗露卻意外有種如釋重負之感，第一次在周帝面前做了回自己：“沒想到？那也不錯。”
本以為謝湛會如以往般跪下撇開罪責，或者低聲下氣換取原諒，不曾想此時此刻竟敢滿是譏笑地直視他的眼。
周帝撐著王全的胳膊肘，在意地斜眼一瞥路贏，唯獨不想被這人看了笑話，五指不著痕跡地在王全胳膊上一用力。
王全會意，看著謝湛道：“五皇子，五位皇子中，聖上最寵愛的就是您，您今日做出這樣的大逆之舉，真真是辜負了聖上對您的心啊！”
像是听了笑話，謝湛嗤了聲：“那是寵愛麼？我不懂。”
“這麼多年，不僅老奴全宮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莫非您是怨恨聖上將你關在鐘慶宮十年？那也是因為您……”王全轉眼看向路贏，頓了頓，收回視線：“當年的事，聖上為您周旋百官，操碎了心，您怎麼就不懂那是愛呢？”
“笑話。聖上他從未教我什麼是愛，卻讓我懂愛？”謝湛目光流向路贏，冷道︰“愛？即使全心全意對待，到頭來還不是會被舍棄，懂了愛又有何用？”
路贏察覺，目光落過去，觸及一瞬，謝湛錯開視線，扭頭看向周帝：“更何況他是聖上，帝王無情，就算是皇子也只是利用的工具罷了。”
又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王全咽了咽口水，低頭不再接話。
周帝的眉微乎其微地皺了一下：“你從小到大，所做之事無論多麼張狂，朕看在你母妃份上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謝湛神色一變，眉目間明顯不耐，打斷周帝的話：“母妃？你果真老了，太多事不記得了。”
說著又搖了搖頭，只將眼前人所言當作惺惺作態——在他面前扮演對他母妃一往情深，同時唯恐全天下不知曉他對他的偏愛。
可，是真是假他怎會不知，這麼多年他受夠了！
謝湛昂著頭：“你指的是用我母妃為幌替自己編織一個痴情無助的形象來欺騙滿朝文武，還是欲掌權將她一名後宮女子推至人前受眾人譴責，最後以三尺白綾結束生命成為你奪權失敗的一丁點代價？”
“逆子！”被戳破數十年來費盡心思經營的假象，周帝氣急敗壞地暴喝一聲，“你敢這麼同朕說話！將這逆子給朕處死！處死！”
謝湛看著周帝，無所謂地笑了笑：“看來我說中了，你只愛你的皇位，無論今日我是否謀反篡位，就憑你對我所謂的‘寵愛’，也終有一天會讓我步母妃的後塵。”
沒錯，自隱王接管兵部，表面上是周帝在擇選皇儲，可周帝向來不服老，怎會安心將皇位交托出去？
唯一可能是周帝在與隱王一黨博弈，而這也注定有一場奪權的腥風血雨。
若是周帝輸了，這一次他必將被獻祭出去，如同那年他的母妃。
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險中求勝。
只是，事與願違，他輸了。
所幸的是，不會死得不明不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謝湛慢悠悠地道：“當年我生氣將大郎推進池塘，你對我沒有絲毫責罵，只因我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三年前路剛的死訊傳回，你又是不是松了一口氣，在龍涎殿慶賀了三日？”
周帝氣得兩眼發直，發了狠地掐住王全的胳膊，王全痛得五官扭曲，強忍著抬眼一看，只見周帝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聖上，聖上……”王全急道：“快，快傳御醫啊。”
王全攙扶著周帝往門外走，路過謝湛時，周帝捂著心口死死盯了過去，抬起食指顫抖地怒指，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可王全跟隨周帝數十年，帝王的心思哪會不知，揮了揮手，即刻命人將謝湛扣押上，出門後嘴上吩咐：關在房里，待聖上發落。心里卻跟明鏡似的提前預知到謝湛的命運走向。
謝湛當然也知。
他被暗衛押在房中，見路贏一腳踏出屋門後，起身打翻燭台。
火焰墜地蔓延，自地毯往帳幔上飛竄，不一會兒便燃起一條火帶。
他轉身，選擇奔赴火海，路贏卻毫無預警地出手，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謝湛轉過頭，火光映滿眼中的錯愕：“你做什麼？”
路贏不看他，強行將其拖拽出門：“我不會讓你死。”
“你憑什麼？你不是恨我入骨，恨我害了你，害了你們路家，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你瘋了嗎？！”
謝湛看著路贏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初見那日的大郎，那個拉著他的手，將他從那些太監手里“救”走的大郎，他多麼希望此刻這人也像那時一樣回頭，對他說：“五殿下，別怕他們，我會保護你。”
然而，路贏始終沒有回頭：“別會錯意，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錯誤。”
是，他怨當年與謝湛相識，怨當年沒有恢復記憶離謝湛遠遠的，更怨當年沒有計劃周全將謝湛扳倒，然而此刻心中卻涌現一絲心酸。
“可死多容易啊，你不是說皇陵不是人待的麼，我要讓你活著，讓你這一世都守在皇陵，永不能踏離半步！”路贏淡漠地道：“謝湛，這才是你應得的。”
屋外，謝湛的黨羽被趕來的大軍悉數擒拿。
姚衍之第一時間看到了從火場出來的路贏，忙上前，快速打量了周身：“可有受傷？”
路贏將謝湛交給侍衛，搖了搖頭，目光穿過層層火把在人群中搜尋，直到見到了謝隼。
謝隼正听著暗衛匯報，一雙眼卻停留在路贏身上。
對視良久，路贏轉頭對姚衍之道：“還有一件事沒做。”
姚衍之沒問什麼事，只是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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