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悅詩眼里，人生如同一顆突然墜落的流星。
但她所目睹的墜星之時，卻顯得如此無力，連一絲殘跡都無法殘留夜空之上。
“媽媽，爸爸呢？”
當時，袁景魚還很年輕，尚未被獨自撫養三個孩子的重擔壓垮，徹底老去。她藏起所有苦澀，對年幼的袁悅詩微笑著說出了實話，“他不會回來了。”
那時，袁悅雪與袁悅遠未滿一歲，而袁悅詩仍未小學畢業。
童年，總在不自覺的時刻迎來終結。
對袁悅詩而言，她的童年到此結束，正式邁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今天是你們初中的第一天，我希望每位同學都能度過充實而美好的校園生活......”
講台上，老師眉飛色舞地揮舞起手臂，給初一新生灌著滾燙的雞湯。但是，班主任所描繪的未來藍圖，袁悅詩僅僅一笑置之，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她的思緒早已飄到別處，更在乎弟妹們跟著媽媽去上班的模樣。
上學前，袁悅詩特意跟去媽媽工作的商場。在銷售櫃台的不遠處，小雪和小遠像雜物般被擱置在角落里，免得打擾到前來查看商品的顧客。
袁悅詩遠遠地看著媽媽和弟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小遠和小雪冷了、餓了，媽媽都無法及時照看。再怎麼愛著自己的孩子，媽媽也得先考慮掙錢的問題。不然，最後失去了收入，小遠和小雪依舊會冷、會餓。
所以，比起開學，袁悅詩更期待自己前兩天找的兼職工作。
終于，可以替媽媽分擔壓力了......
她凝視著有別于小學的校園，不禁恍神。烏 的葉脈在翠綠中夾雜著幾抹橘紅，赤土色的跑道一圈又一圈，將學生的歲月圍在其中，傾听著所有悲鳴與歡樂。
在袁悅詩走神之際，老師說的話，將她忽地從思緒的漩渦中扯回現實
“要知道，對大部分人而言，學習是你們唯一能改變人生，最為公平的機會。”
“中考，然後是高考。那可能是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時刻。”
袁悅詩迷茫的眸中，稍稍尋回光亮，卻又似冬日的火柴，在風雪中無聲無息地熄滅。
人生，有那麼容易改變嗎？
若是以前的她，也許會對未來充滿期待。
但在爸爸失去蹤影，親眼目睹何謂現實以後，她的心早已被禁錮在陰暗的出租屋里，甘願畫地為牢。
無論她如何清潔房子，鄰居家的蟲鼠依舊常來光顧。哪怕她踮起腳尖，重新粉刷了剝落的牆皮，在陽光難以觸及的角落里，潮濕與腐爛總會到來。
晝伏夜出的母親，牙牙學語的弟妹，不時發出爭吵、打斗噪音的鄰居。還有，一個絲毫幫不上忙的自己。
在最後的最後，袁悅詩抬頭凝視著如同奢侈品的陽光，微笑中滿是疲憊。
世界，是一片無法逆流而上的海洋。
已經取得成功的鯊魚，總愛鼓勵無力的小魚苗勇于面對挑戰，驅使他們用盡力氣前進。
其後，無數被激勵的同伴，似被工廠丟棄的殘次品，隨波逐流，消失在魚群之後，粉身碎骨。
而一些幸運的小魚，如願以償跨越洋流，卻驚訝發現逆流的盡頭，有著一群將其視為食物的大魚，正毫不掩飾地露出猙獰的笑容。
因此，在充斥著悲傷的海洋盡頭，不存在任何救贖。
初中的生活，相當平淡。直到中考結束之前，袁悅詩似乎都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
早起上學，下課後飛奔到路邊的衛生間里換上便服，將弟妹從幼兒園接回身邊，再去打起工資微薄的零工。
有時候，老板願意讓弟妹留在店里，充當可有可無的吉祥物。有時候，老板們又厭煩起幼兒園小朋友的喧鬧，吩咐袁悅詩將弟妹趕緊帶走，別影響營業。
深夜，在哄完弟妹睡著後，袁悅詩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
她獨佔著並不寬敞的小書桌，靜下心，挑燈夜讀，重新追回學習的進度。在完成預習的同時，她總能等來凌晨歸家的媽媽，並簡單交代起今天的瑣事。
桌上，暗自閃爍的小夜燈，伴隨著母女的輕聲細語，照在入眠的雙胞胎腳邊，讓歲月就此流逝。
她初中的三年，在對現實的妥協之中，悄悄度過。
所幸，袁悅詩的學習能力不算太差。哪怕生活如此奔波，她依靠擠壓睡眠時間所付出的一切，依然收獲了回報。
袁悅詩考到了一所學習氣氛不錯的高中，逐漸感受到更多的東西。
比如，青春與童年該有的模樣。
“袁悅詩，我們周末打算去爬山，听說風景很好的！”
高一的同桌甩動著烏黑亮麗的長發，熱情地安排著周末的娛樂，令袁悅詩神往。
她熱情地向袁悅詩發出邀請︰“你要不要一起來啊？”
周末......
哪怕不調出雜牌手機的日程表，袁悅詩也清楚記得周末的安排。周六兩班倒，周日上早班，下午到晚上留在家里，一邊照顧弟妹，一邊趕上學習的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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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抽不出來時間了。
袁悅詩努力擠出微笑，“對不起，我家里還有事情要忙。”
“這樣啊，那下次吧。”
同桌似乎沒有理解袁悅詩的生活，與她有著本質上的差別。她的笑容似燦爛的光芒，卻映得袁悅詩心中的陰影越發濃烈。
“袁悅詩，這次我們想去外面唱歌”
“我應該沒時間去......”
“袁悅詩，我們打算去沙灘踩踩水，你真的不一起去嗎？”
“我......”
“嗯，又這樣啊.....我懂了，下次吧下次。”
“這次活動，你還打算叫上袁悅詩嗎？”
同桌遺憾地搖了搖頭，長發輕擺，“不了，袁悅詩周末好像喜歡宅在家里，叫也叫不出來。”
漸漸地，袁悅詩孤立了自己，在身邊豎起了冷漠的隔離牆。
“听說了嗎？隔壁學校有人跳了。”突然，後座的同學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真的假的？好慘......”他的鄰桌驚訝地回應。
袁悅詩傾听著身邊同學的談話，心里卻只有一個想法。
好羨慕啊......
袁悅詩緩緩抬頭，凝視著黑板上方的高考倒計時，雙目無神。
這樣的生活，還有大半年啊......
高考完，是不是就有更加多的時間去打工了呢？
這樣一來，小遠和小雪也不怕沒人照顧了，真好。
于是，她眨動著空洞的雙眸，收拾好筆記本，離開了校園。在抬頭便能望見的聖誕裝飾中，她轉身走入白華大學美食街角落里的一所小店。
“老板，我來了。”
“嗯，今天人少，你洗完堆積的碗就能走了。”
袁悅詩的笑容無悲無喜，如同刻板的木雕，“謝謝老板。”
她將沉重的書包輕放在店鋪角落，再蹲在後廚的小板凳上，細心地擦拭掉碗碟邊緣的污跡。
“我要個紅油抄手，你呢？”
袁悅詩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繼續忙碌起來。
“紅腸拼盤，疙瘩湯，羊肉水餃。”
听見客人那別扭的普通話口音，袁悅詩稍稍抬頭，難得泛起一絲好奇。然而，當她的視線越過後廚的小門，她卻看見一位金發碧眸的外國女孩。
那個外國姐姐宛如故事里的仙女，氣質與外表同樣出眾，典雅溫柔，不似現實中的人物。
袁悅詩稍稍愣神，卻又抿著唇，再次低頭，加快擦拭起手邊的碗碟。
今天的卷子還沒做完呢，可不能太耽誤時間了。
“老板，今天的碗洗好了，那我先走了......”
袁悅詩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雙腿，怯生生地看向了老板。
店老板的目光悄悄挪移，看了眼那對異國情侶的飯桌，令袁悅詩的心髒猛地一緊。
該不會，我還得等到人家吃完飯才能走吧......
幸運的是，老板放了她一馬，“行，回家的時候小心點。”
袁悅詩掏出手機，確認今天的工資已經到賬。她松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地道謝離開。
在轉身的剎那，那對異國情侶似乎注視著自己的背影，讓她恐懼得將腰彎得更低，不敢直視那耀眼的金發女孩。
在那般華麗的金光身旁，自己大概會顯得一無是處吧。
她遁入黑夜，未曾忘卻驚鴻一瞥的邂逅，卻也只能再次回歸平淡、忙碌的日常。
而永無止盡的靜謐，終會邂逅人生的第一縷光，猶如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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