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蒼老的手,布滿歲月的溝壑,指節因為常年拄著拐杖而微微變形。
這雙手曾為他縫過衣、煮過湯,也曾在他年幼時,堅定地擋在失控的自行車前,為他守住了一條通往平安的路。
此刻,林逸就坐在不遠處,空氣中彌漫著老槐樹落葉的清苦氣息,他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東西正在陳阿婆身上流失,像沙漏里最後的沙。
終于,陳阿婆的聲音響起,輕得像一聲嘆息,卻清晰地鑽入林逸耳中。
“昨晚……我又夢見他了。”她沒有抬頭,目光依舊膠著在那塊停止走動的老式懷表上,“九十年了,整整九十年,他還困在那班永遠到不了站的公共汽車里。”
林逸的心猛地一沉。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陳阿婆的腳邊。
那里的光絲比往日更加稀薄,它們焦躁地微微震顫,卻無力投射出任何影像。
最終,幾縷最亮的光絲仿佛耗盡了力氣,緩緩地、溫柔地纏上了她那根磨得光滑的木質拐杖,就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無聲地攙扶著這位搖搖欲墜的老人。
第二天清晨,天還蒙蒙亮,林逸特意繞了一大圈,來到陳阿婆家那扇斑駁的木門前。
他從懷里掏出一包用牛皮紙裹好的紫甦梅子糖,輕輕放在門前的石階上。
旁邊,一張小紙條被石子壓住,上面是林逸清秀的字跡︰“老樣子,不加咸菜。”
他知道陳阿婆的規矩,她從不平白無故收人東西。
但這回不一樣,這是“還人情”。
他還記得,那次為他守路後,她也是這樣,遞給他一碗撒了紫甦梅子粉的涼拌黃瓜,說︰“解解暑,別客氣,街坊鄰居的。”
做完這一切,林逸沒有逗留,轉身隱入晨霧。
他家閣樓的窗戶,正好能看到陳阿婆家門口的一角。
他沒有開燈,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夜幕降臨,就在林逸以為那包糖會被原封不動地留在門外時,異變陡生!
一縷比發絲還細的光,顫巍巍地從門板下方的縫隙里探了出來。
它像一只膽怯又好奇的觸角,在空中遲疑地晃了晃,最終精準地鎖定了那包糖。
光絲輕輕纏住牛皮紙的一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將那包糖拖進了門縫,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林逸再去晨練時,門前的糖包果然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倒扣的白色搪瓷杯,杯子底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小撮曬干的牆語花瓣。
那是陳阿婆院子里獨有的花,傳說能聆听牆壁里殘留的記憶。
這是她接受“人情”並回禮的方式。
林逸松了口氣,但心中那份不安卻並未消散。
果然,第三天清晨,石子小徑旁的長椅上空空如也。
陳阿婆沒有出現。
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林逸的心。
他立刻調轉方向,腳步加快,悄無聲息地來到陳阿婆家院牆外。
院門虛掩著,他從門縫向里望去。
陳阿婆一個人坐在院子中央的小凳上,背影蕭索。
她沒有看天,也沒有侍弄那些花草,只是用那根被光絲攙扶過的拐杖尖,在濕潤的泥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畫著同一個圖案——一個倒扣的碗。
她的口中,反復喃喃著一句話,聲音破碎而空洞︰“我守了路……我為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路……可誰來記得我?誰還記得我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腳下的土地突然劇烈地涌動起來!
無數細密的白色菌絲從泥土中瘋長而出,它們不再是微弱的光絲,而是化作奔騰的光流,從地底噴薄升起!
光流在空中交織、匯聚,眨眼間,竟拼出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立體畫面——
那是一條戰火紛飛的舊日小巷,年輕的陳阿婆扎著麻花辮,和一位身穿粗布軍裝的年輕男子並肩而行。
男人是她的丈夫,犧牲在另一場被遺忘的戰役里。
他們臉上帶著一絲緊張,但眼神卻無比堅定,兩人手中,各提著一只空碗,正要去領取救濟的口糧。
畫面只存在了短短三秒,便如夢幻泡影般轟然散去。
洶涌的菌絲潮水般退回地底,只留下一句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的低語,回蕩在寂靜的院落里︰“你一直都在。”
院中的陳阿婆,愣住了。她渾濁的雙眼,第一次有了焦點。
林逸在牆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沒有選擇此刻現身。
他默默退後,回到自己家中,徑直走上閣樓。
他從一個不起眼的花盆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殘破的牆磚。
那是他母親故居留下的唯一遺物,上面也附著著微弱的“源頭”氣息。
當夜,林逸再次來到陳阿婆的院門外。
他將那塊牆磚殘片,輕輕放在她院門口的石階上,旁邊同樣壓著一張紙條,上面的字比上次更加用力︰“源頭,不只一個。”
閣樓的監控畫面里,他看到一根粗壯的菌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明亮,它鄭重地卷起那塊牆磚,緩緩拖入院中。
它沒有將牆磚帶入屋內,而是將其小心地安放在陳阿婆常坐的那張藤椅之下,仿佛在埋下一座新的“燈台”,一個新的記憶坐標。
第四天清晨,石子小徑旁,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再次出現。
陳阿婆回來了。
她手中的拐杖,纏上了一圈嶄新的藍色布條,眼神不再空茫,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沉靜。
她走到一叢牆語花旁,沒有坐下,而是慢慢蹲下身,伸出那雙不再顫抖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一株開得最盛的花。
“你們記著我,”她輕聲說,像是在對花說話,又像是在對腳下的大地說,“我也記著你們。”
話音剛落,那朵被她撫摸的花,花心處竟緩緩滲出了一滴晶瑩的露水。
露水滾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她的掌心。
陳阿婆低頭看去,在那滴小小的露水中,倒映出的,赫然是林逸兩天前,在晨霧里彎腰放下那包糖時的背影。
她先是一愣,隨即,一絲了然的微笑,在她滿是皺紋的臉龐上漾開。
“原來‘澆水的人’,”她喃喃自語,“也是被澆灌的。”
同一時間,閣樓上,林逸正在整理書架。
忽然,那本夾著銀紋草葉的厚重古書,無風自動,“嘩啦”一聲翻開了。
書頁停在了一張全新的空白頁上,淡金色的墨跡,如同活物一般,從紙張縴維中緩緩滲出,構成了一行字︰
“她夢見的那班車,終于到站了。”
林逸合上書,心中的一塊巨石轟然落地。
他走到窗邊,望向遠方。
石子小徑的盡頭,陳阿婆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緩緩向前走去。
她的身後,那些曾為她照亮前路的光絲如影隨形,但這一次,它們不再是攙扶,不再是引導。
它們只是跟隨著,緊密地交織成一片流動的光毯,像是在用整個世界的力量,向她宣告︰你走的每一步,我們都認得。
林逸收回目光,轉身看著自己這間小小的閣樓。
不知為何,他感覺空氣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了。
那本古書靜靜地躺在桌上,四周的寂靜仿佛也擁有了呼吸和溫度。
這個他以為只屬于自己的小小避風港,似乎也因為他一次次地“澆灌”他人,而被那片無形的、巨大的記憶之網,悄然打上了屬于它的印記。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籠罩了他。
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一個知曉規則的局外人。
他感覺自己,連同這間閣樓,都成了這片活著的歷史的一部分。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