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泵站旁,陶罐中的麥苗在夜色里靜靜吐息,仿佛是這片廢棄之地的唯一活物。
那些從陶土縫隙中滲出的根系,已經不再是最初的微光細絲,它們變得更加堅韌,如同一張由光線織成的蛛網,牢牢吸附在老舊的鑄鐵管道上,汲取著某種來自地底深處的養分。
林逸每日清晨的記錄從未間斷。
他手中的筆記本上,數據與素描交錯,勾勒出一個超乎常理的生態系統。
他發現,這個不起眼的陶罐仿佛自帶一個微型氣候場,罐底的積水蒸發速度遠低于他設置在旁邊的任何一個對照容器。
更詭異的是麥葉邊緣凝結的露珠,它們並非普通的水汽,在日出前那幾分鐘轉瞬即逝的微光里,會短暫折射出類似舊信紙上模糊的字跡輪廓,一閃而逝,無法捕捉。
他沒有聲張,只是在筆記本上用代碼冷靜地標注︰“植物性記憶載體,疑似與夾層信件同源。”
晨霧如紗,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在水泵站的邊緣。
是楚瑤,她的存在本身就像這片土地的夢境。
她沒有走向林逸,而是徑直走向那個陶罐,蒼白的指尖輕柔地觸踫在冰涼的罐壁上。
剎那間,麥葉上的露珠瞬間凝結成一片細密的霜紋,霜紋之中,一幅模糊的動態畫面一閃而過︰一個瘦弱的孩童蜷縮在斑駁的牆角,小小的手緊緊攥著半張沒有寫完的信紙,窗外,炮火的紅光將他的影子在牆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楚瑤的呼吸微微一滯,她收回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語,像是在對那株麥苗,又像是在對腳下的土地說︰“這些牆,從來不只是庇護所。它們是沉默的容器,把那些永遠不敢說出口的話,永遠無法寄出的思念,都變成了根。”
林逸听到了她的低語,這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立刻返回臨時據點,調出了整座城市的地下管網圖。
古老的藍色圖紙與現代的數字模型重疊,一個驚人的事實浮現眼前——這座廢棄的水泵站,其地理位置正位于七十年前那座被稱為“沉默庇護所”的巨大防空洞的地下水脈交匯點。
而那個陶罐所擺放的位置,分毫不差,恰好是當年避難所主排水井在地表的延伸線!
一切都不是偶然。
林逸的瞳孔驟然收縮,一個大膽的推論在他腦中成型︰這株麥苗,根本不是自然生長的產物。
它是某種“記憶回流”的具象化表現。
地底深處,那些被戰火與絕望壓抑了七十年的執念從未熄滅,它們借助這四通八達的水脈,找到了一個出口,借著這株植物為媒介,試圖重新破土而出,重見天日。
第三天深夜,異變陡生。
陶罐突然發出一陣輕微的嗡鳴震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地底甦醒。
緊接著,一道清脆的裂響,罐身側面竟裂開一道發絲般的細縫。
林逸心中一緊,剛要上前,卻看見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株看似脆弱的麥苗睫干上,竟然分泌出幾滴琥珀色的粘稠樹脂。
樹脂沿著睫干緩緩滑落,精準地滲入那道裂縫,並在接觸空氣的瞬間迅速硬化,將裂縫完美地彌合了。
它在自我修復!
林逸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強壓住內心的震撼,用一把無菌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從那道愈合的疤痕上刮取了微不足道的樣本。
他沒有通過任何官方渠道,而是將其送至一家地下實驗室進行匿名檢測。
二十四小時後,一份加密郵件出現在他的電腦上。
結果只有一行字,卻像一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響︰“樣本成分含微量放射性碳同位素,年代測定結果……七十年前。”
林逸死死盯著屏幕,指尖冰涼。
這株麥苗,它不僅在修復自己,而且使用的是來自過去的物質!
那些執念,那些記憶,正在從虛無縹緲的能量形態,轉化為真實的物質!
就在這時,他耳邊的微型通訊器里,傳來了伊凡那標志性的、仿佛來自地殼深處的地脈低語,這一次,聲音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波動︰“第八十九節點……能量反應確認。開始……反哺。”
反哺!
這個詞讓林逸瞬間想通了一切。
他立刻著手設計一個更大膽的實驗,一個“承重沙袋”計劃的終極升級版。
他聯系了十二位曾參與過危屋守夜、精神同調率最高的志願者。
當晚,水泵站周圍,十二個精確計算過的觀測點被布設完畢。
十二位志願者每人手持一盞特制的油燈,燈油里混合了從夾層信紙上提取的微量粉末。
這是林逸設計的“燈陣共振”,他要用這十二盞燈,模擬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精神信號塔”,看看能從這株麥苗身上,撬動出什麼秘密。
午夜零點,林逸一聲令下。
“點燈!”
十二盞油燈被同時點亮,昏黃的光暈連成一片,將小小的水泵站籠罩在一片肅穆而神秘的氛圍中。
光芒共振的瞬間,陶罐里的麥苗作出了劇烈的反應!
罐身裂紋中滲出的琥珀色樹脂驟然增多,如同金色的血液,將整個陶罐都染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澤。
而那幾片麥葉,竟違反了植物的生長規律,猛地舒展開來,如同孔雀開屏,又似一把折扇,在十二盞燈的映照下,投下了十二道清晰無比的影子。
每一道影子,都像一根黑色的指針,精準地指向了城市版圖上一個不同的方向——而那些方向,無一例外,全是早已被遺忘的舊城遺址。
林逸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緩緩從背包里取出一枚沒有任何照片的空相框,一步步走到麥苗前,將其穩穩地立在陶罐的正前方,鏡面朝向那株詭異的植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燈陣的光芒穩定地燃燒著。
突然,相框的玻璃表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拂過,一層薄薄的水霧凝結其上,緊接著,水霧中緩緩勾勒出一張模糊的孩童面容。
正是楚瑤在霜紋中看到的那張臉,他的眼楮里空洞無物,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訴說著什麼,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所有志願者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張臉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逸卻凝視了那張臉良久,緩緩伸出手,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將那枚相框輕輕地翻轉過來,讓玻璃面朝下,蓋在了地上。
“現在,還不該看見名字。”他輕聲說道,像是在安撫那個無聲的靈魂。
就在相框翻轉,與地面接觸的瞬間,陶罐的底部,傳來一聲極輕,卻又無比清晰的“ 噠”聲。
那聲音,像是塵封七十年的鎖芯被鑰匙轉動,又像是深埋地底的種子終于掙破了外殼。
伊凡的低語幾乎是同時沉入林逸的腦海,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敬畏與警惕。
“它要長出眼楮了。”
林逸猛地抬起頭,環視著被燈光與黑暗切割的城市輪廓。
那一刻,他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變化。
那聲“ 噠”帶來的震動,似乎並不僅僅局限于小小的陶罐,而是通過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媒介,與整座城市的脈搏產生了微妙的共振。
這個剛剛“長出眼楮”的東西,它所連接的,似乎不再僅僅是七十年前的那個“沉默庇護所”。
它連接的,是現在。
是此刻。
是這座城市里,每一個沉睡或清醒的靈魂。
一個全新的,無法預測的變量,已經被激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