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晴暖讓麥田翻涌起金色的波濤,每一株麥穗都飽含著陽光的味道。
然而,這片生機勃勃的景象中,那個每日清晨都會出現在田壟間的身影,卻消失了。
林逸病倒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將他牢牢禁錮在床上。
這不是舊傷復發,更不是什麼詛咒反噬,而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
他以神明般的意志,強行壓制了體內那足以瞬息間重塑星辰的恢復力,命令自己的身體回歸到最原始、最脆弱的凡人狀態。
他要用一場凡人的病,來徹底埋葬那個名為“時空主宰”的幽魂。
汗水浸透了枕席,骨頭縫里像是塞滿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
這是一種久違的、純粹的痛苦,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
消息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範圍內,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一個所有人都心系一處的地方。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廚房里那群半大的孩子。
“林老師……今天沒來。”
“昨天也沒來。”
“前天……好像也沒來。”
三天了。
那個總是笑著接過最大號飯碗,能把粗糧餅吃出山珍海味感覺的男人,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出現了。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手里捧著一只缺了半邊的破碗,碗里是她特意留下的,最稠的粥。
她在那扇熟悉的木門前徘徊了很久,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老長。
她的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內心天人交戰。
林老師會不會嫌她多事?
會不會正在休息,被她打擾?
最終,對那個溫暖笑容的思念戰勝了膽怯。
她踮起腳,用指關節輕輕叩響了木門。
“篤、篤、篤。”
門內沉寂了片刻,才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和拖沓的腳步聲。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呻吟,緩緩拉開一道縫。
林逸的臉出現在門後,那張總是掛著淡然笑意的臉龐,此刻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干裂,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楮,在看到門口的小小身影時,依舊亮起了一絲溫潤的光。
他倚著門框,喘了口氣,然後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沙啞卻清晰︰“今天,你是送飯的英雄。”
小女孩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把手里的破碗用力往前一遞,差點把粥灑出來︰“林老師,給你……喝了,病就能好。”
林逸沒有拒絕,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只破碗。
碗的邊緣還帶著女孩手心的溫度。
他看著碗里樸實無華的米粥,那股最尋常的米香,此刻卻像是最有效的神藥,驅散了他心頭最後一絲屬于神明的孤寂。
孩子看著他喝下幾口,才放心地轉身跑開,一邊跑一邊回頭喊︰“明天我再來!”
林逸笑著揮了揮手,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轉身關上門。
他沒有喝完那碗粥,而是走到窗台邊,將剩下的半碗,連米帶湯,小心翼翼地倒進了一個破舊的陶盆里。
盆里,一株從石縫中挖出的野生麥苗,正孱弱地伸展著葉片。
這是他病倒前一天種下的,象征著新生,也象征著他自己。
滾燙的米粥澆灌在根部,麥苗的葉尖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也感受到了這份笨拙而真誠的暖意。
同一時刻,遠在學院塔樓之巔的楚瑤,感知中那張覆蓋全校的心靈網絡,泛起了十七道清晰無比的漣漪。
這十七道漣漪,來自十七個不同的人——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有血氣方剛的青年戰士,有沉默寡言的農婦,甚至還有平日里最調皮搗蛋的學生。
他們沒有商量,沒有串聯,卻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一個決定。
輪流去給林逸送飯。
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誰也沒有說“我們去看看林老師”,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充滿了儀式感的話。
“明天,我去當一天廚房英雄。”
這句話像是一句秘密的口令,在十七人之間無聲地傳遞。
而在更深的地底,伊凡巨大的身軀與星球的地核共振著。
他那斷斷續續的、如同地殼板塊摩擦般的低語,在楚瑤的心中響起︰
“它……在害怕……”
“它害怕的不是刀劍,不是湮滅……而是這個。”伊凡的意念指向那些奔波于廚房與林逸小屋之間的身影,“它害怕被當作一個……普通的、需要被關心的病人。”
對于一個曾經高高在上、以眾生為芻狗的神明殘識來說,被憐憫,被關心,被當作一個需要一碗熱粥才能活下去的凡人,這比任何形式的攻擊都更具毀滅性。
這是否定了它存在的根基。
林逸的病,成了對那殘余意識最溫柔,也最殘忍的凌遲。
他始終沒有動用一絲一毫的超凡力量去加速康復,而是像一個最固執的病人,安靜地躺在床上,感受著身體的每一寸變化。
病痛讓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每一個“廚房英雄”的到來,都像是一次小小的節日。
他開始用還能動彈的手指,在一張張裁好的小紙條上,記錄下每一個送飯者的細節。
那個叫阿牛的壯漢,送來的肉湯里總是多放一片驅寒的姜。
那個叫春嬸的婦人,記得他似乎不太喜歡吃咸,每次的菜都淡得恰到好處。
那個沉默的少年,會把飯盒放下後,就蹲在門口的台階上,不言不語,直到听見屋里碗筷放下的聲音,才起身默默離開,仿佛在用這種方式確認他真的吃完了。
林逸將這些觀察寫成紙條,在第二天還碗的時候,連同一些不起眼的回禮——或許是一顆打磨光滑的石子,或許是一朵風干的野花——悄悄夾在碗底。
這天,來送飯的是一個眼神總是帶著一絲憂郁的青年。
他放下飯盒,正要像往常一樣轉身離開,卻被林逸叫住。
“等等。”
林逸遞出空碗,青年接過,手指觸踫到碗底夾著的小紙條。
他疑惑地展開。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字跡因主人的虛弱而顯得有些歪斜,卻力透紙背。
“你母親當年在戰地醫院里,也是這樣照顧傷員的吧?她會為你驕傲的。”
青年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他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林逸,眼眶瞬間通紅。
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是他午夜夢回時最大的驕傲與傷痛。
他的母親是一位戰地醫護,犧牲在一次救援行動中,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母親的職業,只說她是個普通的女人。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懦弱,才無法像母親那樣勇敢。
而現在,這個秘密,被林逸用最溫和的方式,說了出來。
那不是窺探,而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理解與認可。
青年再也控制不住,他沒有哭出聲,只是將臉埋進手掌,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
壓抑多年的情感,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徹底的釋放。
他不是在為自己哭,而是在為那個被他藏起來的、英雄般的母親,終于得到了一個陌生人最真誠的致敬而哭。
這一滴滴滾燙的凡人之淚,仿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盤踞在林逸意識深處,那僅存的、屬于“時空主宰”的殘余意識,終于發起了它最後的、也是最瘋狂的反撲!
“轟——!”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仿佛來自宇宙洪荒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學院!
所有正在奔走、交談、勞作的人們,腦海中同時被植入了一幕恐怖的幻象——
林逸的小屋上空,天空像一塊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暗紅色的裂隙蔓延開來,露出背後冰冷死寂的星空。
小屋的屋頂被無形的力量掀飛,林逸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緊接著,一個頂天立地的巨大虛影在裂隙中緩緩降臨。
那虛影的面容與林逸有七分相似,卻充滿了神性的冷漠與威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