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倒是要問問岳父，你們聯合起來擁立淮王，甚至打算逼迫陛下，有誰通知我了？我相信你們不知道淮王是假的，可是陛下連月來不能上朝，宮中氣氛不明，你們真的是一無所覺嗎？說到底，是淮王給了你們承諾，讓你們做了選擇而已。”
崔中丞啞口無言。
“祖父和岳父，一向自詡為正人君子，牽涉到自家利益，還不是裝聾作啞。你們是拿著皇家父子傾軋做借口，就算是真的淮王，陛下的親骨血，他這麼做就是對的嗎？”
崔祭酒嘴唇哆嗦良久，終無言以對。
說到底，崔家並不冤枉。
“你打算如何處置崔家？”
“清河家主這夫妻倆絕不能留。審訊之後，不曾參與的崔家族人也不用死。清河田地，財產全部充國庫，你們上京這一支，念在崔二先生情面，保留一成財產，你們全家離開上京，崔家二十年內不得有人入仕。”
崔祭酒一陣眩暈之後，久久懸著的心忽然落了地。
雖然這麼一來，崔家財產損失嚴重，幾十年無法積累起來，但只要崔家子孫不死，終有復起的一日。
這個孫婿還是法外留情了，比之對付謝家要溫和的多。
讓他意外的，容棠留情並不是因為敏舒，反而是因為叛出崔家的崔恕。
崔祭酒訥訥，“我們什麼時候能走？”
“馬上。也不用留下送陛下了，反正在你們心里，陛下已逝。”
崔祭酒踉蹌了一下，老臉有瞬間的火熱，忠誠了一輩子，臨了成了叛臣。就算數十年後有子孫後代回歸官場，有這一刻的黑歷史，恐怕也難得新帝信任。
崔祭酒最後問了一句，“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容棠低頭沉吟片刻，還是回答，“有一首詩或許可以解釋。朱鵲橋頭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崔祭酒心頭劇震，“你，你要消滅世族。”
“準確的說，是讓吃人的世族消失。我不想殺人，崔家自此隱入民間，事實上，你們依然比最低層百姓起點要高的多。新朝會有新氣象，新的制度會遏制世族和大地主發災荒國難財，但願崔家後人找到適合自己的路，與天下蒼生同進退。”
昭翎在一旁飛快手書，簽署了驅逐令，從這一刻起，四大世家的崔家將遠離權勢中心，泯然世間。
崔祭酒和崔中丞拿了驅逐令，遠遠給宣寧帝磕了頭，搖搖晃晃而去。
宣寧帝躺在床上不能動，神魂卻也將這些听的一清二楚，不禁心潮澎湃，他為什麼死了，為什麼不能年輕十年二十年，與這個小子打造新秩序？
要是昭翎能做到，那麼，男的女的，他也無所謂了。
他迫切的想看到容棠怎麼對付王相。
容棠也沒有讓他失望，沒有王芙幫腔，沒有百官支持，最終王相卸了右相職位，領了一個承恩伯虛爵。
他比崔家好一點的是，沒有抄沒他的財產，畢竟王皇後還是皇後，新太子名義上的嫡母，些許尊榮臉面還是要留的。
夜幕降臨前，鄭長治也送了一份長長的單子進宮，鄭家兄弟也辭官閉府，將滎陽之外的所有產業上交朝廷，鄭氏和崔家一樣，將二十年不出仕。
這一下子，幾乎將鄭氏超過六成基業都舍了出去，鄭長治也真是破了血本。
不破不行。
當他好不容易走出去，看到宮門外斷肢殘骸，就知道哪怕四大世家聯手，于武力一項，也絕計比不過容棠。
徒增殺戮。
容棠接受了他的投誠。
他從沒有主動向他索要，鄭長治太精明，他哪怕在其中主導了什麼事，也沒有留下任何把柄，容棠不能像處置崔家一樣處置鄭家。
臨走前，鄭長治要求獨自和他說說話，容棠同意了。
鄭長治蕭索的站了很久，終于開口，“我曾經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的。”
容棠︰“我也是！事實上我們一直也是朋友，不過是就是普通朋友。你不會為了我損傷家族利益，我不會為了你損傷大越利益。”
“我不明白，你小小年紀，追求的是什麼？如果是名利，地位，你很輕易就能得到，我甚至做好了準備，你們容家，未來會取代謝家，成為天下四大世家之一。”
“你怎麼不說，但凡我想，在大殿上自立為新帝，有誰能反對嗎？”
鄭長治不解，有陛下詔書在，那會他真的自立了，法統上也說的通的，朝臣不服，總歸會被真理打服。
“所以我才問你想要什麼？”
“華廈千萬間，所需不過三尺棲息榻。銀錢萬萬兩，終不過三餐花費百十文。我也想問你，四大世族家家都有良田十萬頃，糧食堆滿谷倉，災荒年，不求你們白舍，只求照平日平價賣糧，就能救活一州數萬百姓不被餓死，你們為什麼不肯？問我想要什麼，我要大越百姓幼有所依，老有所養，婦人不被踐踏。鄭長治，我不信你為官之初，沒有這樣的豪情壯志。”
鄭長治無法回答。
誰少年時沒有夢。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也曾想過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
結果發現就是自己這樣的人把天下蒼生推入了水火。
他從沒見過父親和親近族人欺壓百姓。
那是因為有下人代替他們手握屠刀。
想要百姓吃飽穿暖，他和他的家族，往大了說，他這個階層，就得放棄許多資源，分散給千萬人。
這世上窮苦人太多了，分散了他們也不會富起來，那又何必讓自己傷筋動骨？既然他生而有幸，生在了天底下最頂尖的階層，他為什麼不能心安理得的過此一生？
“這天下的法則就是如此，弱肉強食，沒有鄭家，還有張家，李家，你自認為能管得過來嗎？甚至你們容家後人，你能擔保他們永遠心懷天下，以萬民福祉為先？”
容棠點頭，“不能啊！”
鄭長治︰“……”
“鄭長治，我和你的區別還在于認知。你認為這世上的財富資源是有限的，誰佔的多誰就有保障，旁人多了，你擁有的就少了。而在我心里，財富可以無限創造，這一切離不開人口。我想要一個欣欣向榮，富足安樂的大越，青山綠水，傍晚的農家也能升起炊煙，鄭長治，你老了。”
鄭長治臉孔發白。
是的，他老了，從他逐漸理解了父親，到成為父親，他就已經老了。
“我等著看你創造的新秩序。”
轉身欲走的瞬間，容棠送了他一句話，“鄭長治，我能讓你站起來，我也能把你重新打瘸。不殺鄭家一人，是我慈悲，不是我不敢。我能造出火槍，自然有比火槍更厲害的武器克制，望你們珍惜我此刻的仁慈。”
鄭長治一震，听懂了他的威懾，下一刻，走向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