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雙生降世
大靖王朝,元和三年,春。
江南甦州府,暮春的雨絲如愁緒般纏綿。城南楚家老宅的產房外,木匠楚德海攥著滿是老繭的手來回踱步,檐下的銅鈴被風拂得叮當作響,卻壓不住他心頭的焦灼。
屋內穩婆的聲音伴著產婦的痛呼傳來,他猛地停下腳步,對著院中那棵百年銀杏深深作揖︰“老祖宗保佑,母子平安……不,平安就好!”
“哇——”
一聲清亮的啼哭劃破雨幕,楚德海幾乎踉蹌著撲到門口。穩婆抱著襁褓掀簾而出,滿臉堆笑︰“楚師傅!是個大胖小子!哭聲這麼響,將來定是個有力氣的!”
他顫抖著接過襁褓,指尖觸到嬰兒溫熱的皮膚,那小家伙正攥著拳頭蹬腿,眉眼間竟有幾分說不清的英氣。楚德海喉頭哽咽,望著襁褓外露出的小臉蛋,忽然想起昨夜夢見一片青竹,便脫口道︰“就叫……楚硯吧。”
同一時辰,甦州府衙後宅。
知府葉文軒正對著一桌公文愁眉不展,夫人甦氏已懷胎十月,今日突然發動,府里上下亂作一團。他剛要起身去產房外等候,就見丫鬟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老爺!生了!夫人生了位小姐!粉雕玉琢的,可俊了!”
葉文軒丟下筆就往內院沖,剛到廊下就听見嬰兒軟糯卻清亮的哭聲。他隔著窗紙站定,听見甦氏虛弱卻溫柔的聲音︰“這孩子生在雨里,眉眼又像極了初開的海棠,就叫……葉棠吧。”
雨還在下,楚家老宅的銀杏樹下,楚硯在襁褓中打了個哈欠;府衙後宅的海棠花叢旁,葉棠在母親懷里眨了眨烏溜溜的眼。兩道被封存了記憶的靈魂,在江南的春雨里,以最純粹的姿態,開啟了他們第一世的人間路。
元和七年,夏。
楚硯四歲了。
作為木匠楚德海的兒子,他沒繼承父親刨木時的專注,反倒總愛蹲在老宅的門檻上看雨。別的孩童在巷口追逐嬉鬧時,他要麼抱著父親做的小木劍比劃,要麼就盯著院牆上爬過的蝸牛發呆,小小的身影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阿硯,過來給爹搭把手!”楚德海在院里刨著木料,見兒子又蹲在角落,笑著招呼。
楚硯跑過去,踮腳看著父親手中的木料在刨子下變成規整的木條,忽然問︰“爹,城里的官老爺家,也會下這麼大的雨嗎?”
楚德海愣了愣,摸摸他的頭︰“官老爺家有高房大院,下雨也淋不著。不過咱老百姓有咱的活法,你看這木料,經了雨打日曬才結實。”
楚硯似懂非懂地點頭,目光卻飄向了巷口——那里偶爾會駛過馬車,車簾掀開時,能瞥見里面錦衣華服的人影,與他身上的粗布短打截然不同。
同一時間,府衙後宅的花園里。
四歲的葉棠正坐在海棠樹下,由丫鬟陪著讀《女誡》。她穿著藕荷色的小襖,梳著雙丫髻,粉雕玉琢的臉上卻擰著眉頭,目光總忍不住瞟向牆外——方才隱約听見巷子里有孩童的笑鬧聲,比書里的“婦德婦言”有趣多了。
“小姐,該認‘溫良’二字了。”丫鬟輕聲提醒。
葉棠嘟著嘴,用銀簪在地上畫圈︰“張媽媽,外面是什麼聲音?好熱鬧。”
“是巷子里的野孩子在瘋跑呢。”張媽媽笑著搖頭,“小姐是金枝玉葉,可不能學那些野路子。”
葉棠沒說話,卻悄悄把“野孩子”三個字記在了心里。她望著牆外那棵探出枝丫的老槐樹,忽然好奇︰那些在雨里奔跑、在泥里打滾的孩子,是不是比她更自由?
這年夏天,一場暴雨沖垮了楚家老宅的籬笆。楚德海帶著楚硯去府衙報備,希望能申請些修繕的木料。楚硯跟著父親站在府衙外的石階下,看著朱漆大門緩緩打開,一個穿著華麗衣裙的小姑娘被丫鬟牽著走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葉棠。她像朵嬌貴的海棠花,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好奇地打量著穿著補丁衣服的他。
他也第一次見她。她像只受驚的小鹿,飛快地低下頭,攥緊了父親的衣角。
目光短暫交匯,卻如蜻蜓點水般消散。那時的他們誰也不知道,這場在府衙門前的匆匆一瞥,是萬世間無數次重逢的開端。
初入私塾
元和十年,秋。
楚硯七歲了。楚德海咬牙請了先生,讓他去城里的私塾讀書。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背著母親連夜縫制的布包,每天天不亮就從城南走到城北。私塾里的孩子多是商戶或小吏家的子弟,見他穿著樸素,總愛暗地里叫他“木匠仔”。
楚硯從不理會這些,只是埋頭苦讀。先生講《論語》時,他听得最認真;同窗們在課間打鬧時,他就蹲在牆角看螞蟻搬家,或是用樹枝在地上練字。他的字越來越工整,先生常夸他“有靜氣”,卻也嘆他“少了些少年意氣”。
九月重陽,私塾組織去郊外登高。楚硯跟著隊伍走到半山腰,忽然听見身後傳來爭執聲。幾個富家子弟正圍著一個小姑娘,手里拿著她掉落的玉佩,嬉笑著不肯歸還。
那是葉棠。她父親葉文軒被調往鄰縣任職,臨行前將她托付給甦州府的親戚,暫時也在這私塾借讀。她穿著一身素色衣裙,沒了往日的張揚,卻依舊帶著不願低頭的倔強,漲紅了臉和幾個男孩理論。
“還給我!那是我娘留的玉佩!”葉棠的聲音帶著哭腔。
“叫聲好听的,就還你。”領頭的胖小子晃著玉佩,一臉得意。
楚硯本想繞道走開——他向來不愛惹事。可看著葉棠泛紅的眼眶,不知怎的,腳步卻停住了。他想起母親說過,女孩子的眼淚是最金貴的。
“把玉佩還她。”楚硯走過去,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堅定。
胖小子斜眼看他︰“木匠仔,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楚硯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攥緊了拳頭。他雖然瘦弱,卻跟著父親學過幾年粗淺的拳腳,為的是能在被欺負時護住自己。
爭執間,胖小子推了楚硯一把。楚硯踉蹌著後退幾步,卻順勢抓住胖小子的手腕,用父親教的巧勁一擰。胖小子疼得嗷嗷叫,手里的玉佩“啪嗒”掉在地上。
楚硯撿起玉佩,擦去上面的泥土,遞給葉棠︰“你的。”
葉棠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舊長衫的男孩,他的袖口磨破了邊,手指上還有凍瘡的痕跡,可眼楮卻亮得驚人。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被欺負時站出來,不是因為她是知府的女兒,只是因為她需要幫助。
“謝……謝謝。”她接過玉佩,小聲道謝。
楚硯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轉身就往山上走。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單薄卻挺直。
葉棠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木匠仔”,好像和別人說的不一樣。
自那次登高後,楚硯和葉棠在私塾里的交集多了起來。
葉棠不再像剛來時那樣孤僻,偶爾會主動問楚硯功課。楚硯雖然話少,卻講得極清楚,那些晦澀的詩句經他一解釋,就變得像江南的流水一樣易懂。葉棠發現,這個沉默的男孩肚子里藏著好多知識,比那些只會炫耀家當的富家子弟厲害多了。
楚硯也漸漸發現,葉棠並不是嬌蠻的大小姐。她會把母親給的點心偷偷分他一半,會在他被先生罰抄書時悄悄遞過一盞燈,會在看見他凍裂的手指時,紅著眼眶把自己的暖手爐塞給他。
“你拿著吧,我不冷。”葉棠把繡著海棠花的暖手爐往他懷里塞。
楚硯推回去︰“男女授受不親,先生看見了要罵的。”
葉棠噗嗤笑了︰“你讀書讀傻啦?咱們是同窗,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楚硯拗不過她,只好收下。暖手爐的溫度透過布帛傳到掌心,暖烘烘的,比冬日的陽光更讓人安心。
這年冬天,私塾要舉行詩會。先生讓每個學生寫一首關于“冬雪”的詩,優秀的會被貼在學堂的牆上。葉棠對著宣紙發愁,她從小讀的是《女誡》,寫詩對她來說比繡花還難。
楚硯見她咬著筆桿發呆,猶豫了半天,把自己寫好的詩稿往她那邊推了推︰“你看這個思路行不行。”
葉棠眼楮一亮,湊過去看。他的字剛勁有力,詩里寫“雪落無聲潤麥田,寒門自有暖爐煙”,沒有華麗的辭藻,卻透著一股踏實的暖意。
“你寫得真好!”葉棠由衷贊嘆,“不像我,只會寫‘雪花像柳絮’。”
楚硯耳根微紅︰“你可以寫……雪落在海棠枝上的樣子。”
葉棠愣了愣,忽然有了靈感。她提筆寫道︰“寒枝綴雪若堆銀,靜待春來再作塵。”
詩會結果出來,楚硯的詩被評為第一,葉棠的詩也得了好評。先生笑著說︰“楚硯的詩有骨,葉棠的詩有韻,你們二人若是合著,定能成一段佳話。”
同窗們哄堂大笑,葉棠的臉瞬間紅透了,楚硯也低著頭,耳朵紅得像要滴血。
那天放學,葉棠故意放慢腳步,等楚硯走到身邊。
“先生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她小聲說。
楚硯“嗯”了一聲,卻悄悄放慢了腳步,和她並肩走在石板路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有風吹過,帶來街邊包子鋪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