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四年三月,江都宮苑的瓊花未謝,先被血雨浸透。宇文化及的叛軍踹開顯陽殿時,楊廣正對著銅鏡簪花——這位好以文人自居的帝王,臨終前還執著于用孔雀翎羽裝飾金冠。來護兒將軍的鋼刀砍斷殿柱蟠龍時,濺起的木屑混著帝王血珠,正落在丹墀下《春江花月夜》的詩卷上,"玉樹瓊花"四字被染成暗紅。
"老將軍何苦螳臂當車?"宇文智及的橫刀抵住來護兒咽喉,這位三征高句麗的老將卻忽然朗笑,笑聲震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土︰"某食隋祿三十載,今日便以頸血濺逆賊!"言罷竟主動迎向刀鋒,喉間噴出的血柱竟在玉階上澆開半朵"花"形,恰與楊廣金冠上的寶石相映成趣——只是一個是忠烈之血,一個是荒淫之淚。
當宇文化及在御案前寫下"大許"國號時,八百里外的遼東城下,甦定方正用佩刀削著凍硬的高粱餅。遼東的雪比往年更早,第三次征高句麗的隋軍已在鴨綠江畔僵持三月,鎧甲上的冰稜結了又化,化了又結,宛如將士們早已冷透的心。
"甦校尉,帥帳急召!"傳令兵的鐵哨穿透風雪,甦定方抬頭,望見主帥于仲文的將旗在寒風中蜷成一團,恰似隋王朝此刻的運勢。踏入帳中,卻見諸將面色如死,案上擺著半封燒焦的密信——信角殘留的"江都"二字,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陛下......遇弒了。"于仲文的聲音比帳外的冰河更冷,這位曾破吐谷渾的名將,此刻眼窩深陷如枯井,"宇文化及那賊子,已在江都稱帝。"帳中死寂如墳,不知誰的佩刀"當啷"落地,驚起梁上幾只凍僵的雀兒,撲稜著掉在火盆里,瞬間化作焦黑。
甦定方攥緊腰間刀柄,指節因用力泛白。他想起三年前在懷遠鎮,楊廣曾親手將御賜的錦袍披在他身上,笑稱"朕觀卿當為征遼首功"。此刻那錦袍早已磨破,卻還縫在貼身衣內,如今卻要面對龍袍換賊旗的噩耗。帳外忽然傳來士卒哭號,原來是幾個來自關中的兵卒得知家鄉大亂,抱頭痛哭。
"大帥,高句麗斥候已窺得我軍異動!"副將辛世雄的急報打斷思緒。于仲文望著牆上殘舊的《遼東地形圖》,手指在平壤城標記上停留許久,忽然抓起令箭擲在地上︰"傳令,全軍即刻西撤!務必在立冬前渡過遼水!"
撤退的號角比喪鐘更淒惶。甦定方率部斷後時,望見綿延數十里的隊伍中,傷病員被遺棄在雪地里的哀號此起彼伏。高句麗的輕騎如狼群尾隨,不時有流箭掠過頭頂,射中扛著糧草的民夫。他親手斬殺三名追兵後,發現身邊的新兵眼中已無戰意,只有絕望——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年,本該在田間牧馬,此刻卻要埋骨異鄉。
行至遼水渡口,渡口的 pontoon bridge浮橋)已被先頭部隊踩斷半數。甦定方望著冰面上漂浮的兵器甲冑,忽然想起《孫子兵法》里"歸師勿遏"的告誡,可惜高句麗人不懂這個道理。當高句麗大將乙支文德率軍追至時,看到的是隋軍擺成的"卻月陣"——甦定方手持陌刀站在陣眼,身後三百強弩手已張弓待發,寒光照得雪地泛青。
"隋軍已喪家之犬,何苦做困獸斗?"乙支文德的戰馬在冰面上打滑。甦定方卻不答話,目光掃過敵軍陣中飄揚的"高句麗"大旗,忽然想起楊廣第一次征遼時,百萬大軍曾讓這面旗子不敢出平壤城。如今時移世易,他握緊陌刀,刀刃在冰面上劃出三尺深痕︰"想取某家首級,便來試試!"
強弩破空聲驚起寒鴉。甦定方的陌刀劈斷第一波箭雨時,瞥見對岸有士兵抱著凍斃的同伴痛哭,哭聲混著遼水冰裂聲,竟似一曲送葬的《薤露》。這一戰從辰時殺至申時,當最後一支弩箭耗盡,高句麗人終于退兵——他們不知道,這支斷後的千人隊,竟用血肉之軀為十萬大軍爭取了半日先機。
渡遼之後,糧草耗盡的慘狀更甚。甦定方在路邊撿到半塊硬餅,餅上還沾著草根,卻听見前方傳來"人相食"的傳聞。他偷偷將餅掰成碎末,混著雪水分給傷兵,自己卻啃食樹皮,直到滿口溢血。行至醫巫閭山時,軍中已出現逃兵,他奉命追擊時,卻在山坳里發現一群餓得發昏的少年,懷里抱著陣亡兄長的鎧甲,正用匕首割取皮甲上的牛皮充饑。
"校尉大人,"最年長的少年舉起帶血的牛皮,"這是阿兄的明光鎧......他說打完仗就回家娶親......"甦定方別過臉去,不敢看少年眼中的火光——那本該是希望,此刻卻成了絕望的灰燼。他解下腰間的水囊,放在少年腳邊,轉身時听見身後傳來啜泣,卻終究沒有回頭。
這一路西撤,三十萬大軍竟折損二十余萬。當殘軍退回涿郡時,城牆下的荒草已沒過馬腹,城門上的"隋"字大旗破破爛爛,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竟似一塊招魂幡。甦定方望著城樓上垂頭喪氣的守軍,忽然想起出征前百姓"迎王師"的盛景,如今卻只剩"千里無煙,狐兔夜嚎"。
時間跳轉三十載)
貞觀十九年,李世民親征高句麗,行至遼東城下時,命人停駐祭旗。老將尉遲恭捧著酒壇,望著漫山遍野的白骨感嘆︰"此皆隋時遺骨也。"太宗皇帝身著素服,親自用金爵斟酒,潑在亂葬崗上︰"朕今日為父老雪恥,亦為忠魂安魄。"
當軍士們收斂骸骨時,發現一具明光鎧殘片上,竟用刀刻著"甦"字。消息傳到中軍帳,李世民忽然想起年輕時見過的那位冷面校尉——那時他隨李淵入長安,曾在城頭見過一人一騎,銀槍上挑著突厥可汗的首級,身後跟著一群衣不蔽體卻戰意猶存的隋軍殘兵。
"傳旨,"他望著遼水方向,"將這些骸骨悉數以軍禮安葬,立"忠烈祠",春秋享祭。"言罷,從袖中取出一卷舊書,正是當年甦定方在涿郡城門題的《吊古戰場文》殘稿,"蒼蒼蒸民,誰無父母......"字跡雖已模糊,卻仍透著股鐵血蒼涼。
夜風掠過遼東古戰場,吹起新立的墓碑。那些曾在雪地里啃樹皮的少年,那些用陌刀劈開箭雨的勇士,終于在三十年後等來了一場遲到的葬禮。而此時的甦定方,正隨太宗皇帝站在安市城上,銀槍在陽光下劃出冷冽弧光——他知道,屬于真正的盛唐鐵騎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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