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寒冬,似乎因為赤壁的一場大火而被強行扭轉了季節的屬性。
連日來,彌漫在江岸的不再是凜冽的北風,而是揮之不去的焦糊氣息,
混雜著血腥、水汽和草木燃燒後的嗆人煙塵。
勝利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個聯軍大營,歡呼聲此起彼伏,幾乎要將這陰沉的天空也撕開一道口子。
然而,在這喧囂的表象之下,一種更為復雜、也更為微妙的情緒,正如同江底的暗流,悄然滋生、涌動。
我站在周瑜的中軍大帳之外,看著眼前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數日前,這里還是箭矢橫飛、殺聲震天的修羅場,
如今,殘破的艨艟斗艦被拖拽到岸邊修補,傷兵營帳里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
但更多的是劫後余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憧憬。
士兵們三五成群,圍著篝火,唾沫橫飛地吹噓著自己在戰斗中的英勇,
痛飲著繳獲或是犒賞的濁酒,暫時忘卻了戰爭的殘酷和死神的陰影。
然而,我知道,戰爭的結束,往往是另一種“戰爭”的開始。
大帳的簾幕被掀開,魯肅大人略帶疲憊地走了出來,看到我,他習慣性地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但眉宇間那份揮之不去的凝重卻泄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情緒。
“子明,你也在這里。”他輕輕頷首。
“剛剛巡視完參軍司負責的傷兵安置和軍械清點事宜,過來看看都督這邊是否有新的指示。”
我拱手還禮,語氣平靜地回答。
作為孫權親自任命的“江東參軍”,我在名義上隸屬于周瑜調遣,參與軍務,
但實際上,我的身份更像是一個微妙的觀察者和聯絡者,
連接著江東與劉備集團,也連接著這表面的聯盟與我暗中布下的棋局。
魯肅嘆了口氣,目光掃過遠處喧鬧的人群,聲音低沉了幾分︰
“勝是勝了,可這勝後的事情,恐怕比鏖戰本身,還要棘手啊。”
我心中了然,接口道︰“子敬大人所慮者,可是戰功賞賜與荊州之地歸屬?”
魯肅贊許地看了我一眼︰
“子明果然心思敏銳。
這幾日,將士們歡慶之余,各營將校之間,關于此戰功勞大小的議論,已經漸漸多了起來。
都督帳下諸將,自然是認為江東將士浴血奮戰,居功至偉,
尤其是都督運籌帷幄,黃公覆黃蓋)老將軍舍身獻計,方有此大勝。”
他說得委婉,但我完全明白其中的含義。
江東集團內部,已經形成了高度統一的認知︰
赤壁之戰是江東的勝利,是孫權和周瑜領導下的輝煌成就。
他們付出了最多的鮮血、最多的資源,自然也應該得到最豐厚的回報。
而這回報的核心,毫無疑問,便是那戰略地位極其重要的——南郡,尤其是其治所江陵城。
“那玄德公那邊……”我適時地引導話題。
魯肅眉頭皺得更緊︰
“孔明遣人送來了戰報和祝捷文書,言辭懇切,
亦提及玄德公率軍在夏口、漢津一帶牽制曹軍,襲擾其糧道,為大軍決戰創造了條件,功不可沒。
只是……”他頓了頓,斟酌著詞句,
“只是,與江東正面決戰、火燒連營相比,這些功勞,在都督和不少將軍看來,份量終究是輕了些。”
這在意料之中。
劉備集團在此戰中確實發揮了作用,但更多的是戰略配合和側翼騷擾。
相比于周瑜親率主力,在赤壁正面硬撼曹軍,並最終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功績,
劉備軍的貢獻在江東主戰派眼中,自然要打上一個折扣。
更何況,劉備如今兵力保存相對完好這部分得益于我之前的建議和諸葛亮的執行),這反而更容易引起周瑜等人的警惕。
“我明白了。”我微微點頭,“都督與諸將,意在南郡?”
魯肅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
“子明,你我之間,不必諱言。南郡,尤其是江陵,乃荊州腹心,控扼長江,俯瞰江南。
此地若失,江東門戶大開。
無論從戰略價值,還是從此次付出的代價來看,都督和主公孫權)是志在必得,絕無相讓的可能。”
這印證了我通過玄鏡台暗中收集到的情報。
連日來,玄鏡台安插在江東軍中和後方的眼線,不斷傳來各種信息︰
周瑜帳下將領私下里的議論、孫權核心幕僚的分析、甚至是一些江東世家對戰後利益分配的期望……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個核心——必須拿下南郡!
江東為了這場戰爭,賭上了幾乎全部家底,
孫權需要用江陵這座堅城和富庶的南郡,來犒賞浴血奮生的將士,安撫內部的世家大族,
更要以此為基,徹底掌控長江中游,實現魯肅早年“榻上策”中“全據長江,劃分天下”的宏偉藍圖。
而劉備呢?這位屢敗屢戰的梟雄,此刻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塊真正的立足之地。
荊南四郡貧瘠偏遠,人心未附;
江夏之地四面受敵,難以固守。
唯有南郡,才是他真正能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根基。
雙方的核心利益,在此刻發生了尖銳的踫撞。
“子敬大人,”我沉吟片刻,目光望向帳內隱約傳出的談笑聲,“都督此刻正在與諸將議事?”
“是啊,”
魯肅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程公程普)、韓當、蔣欽、周泰他們都在,正在暢談此戰經過,論功擺好……氣氛倒是熱烈得很。”
我能想象那樣的場景。
一群剛剛從生死線上走下來的悍將,在主帥面前爭相表功,言語間自然難免會抬高自己,貶低盟友。
這種時候,任何試圖為劉備說話的聲音,恐怕都會被淹沒,甚至引火燒身。
“子明,”魯肅忽然轉向我,眼神中帶著一絲探尋和期待,
“你與孔明私交甚篤,又深得主公信任,被委以參軍之職。
此事……你可有良策,能兼顧雙方,維系這來之不易的聯盟?”
我知道,魯肅是真的希望孫劉聯盟能夠長久維持下去,共同對抗強大的曹操。
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尤其是在涉及到核心領土歸屬的問題上,個人的願望往往顯得蒼白無力。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目光投向那波濤依舊的長江。
江面上,還漂浮著零星的船只殘骸和未來得及打撈的尸體,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勝利的硝煙尚未散盡,新的風暴卻已在悄然醞釀。
功過誰屬?這不僅僅是對過去的評判,更是對未來的劃分。
我必須找到一個方法,一個既能滿足江東的核心訴求,又能為劉備爭取到足夠生存空間的方案。
而且,這個方案還必須巧妙地規避掉歷史上那個著名的“借荊州”陷阱,
為玄德公,也為我自己的未來,留下足夠的回旋余地。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將玄鏡台收集到的所有情報、歷史上關于這段時期的記載、
以及我對孫權、周瑜、魯肅、諸葛亮等人性格的了解,全部交織在一起,
試圖從中找到一條縫隙,一條可以穿針引線的縫隙。
“子敬大人,”良久,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篤定,
“此事關乎重大,非一言可決。容我仔細思量,待時機成熟,或可向都督與主公進言一二。”
魯肅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子明,我相信你的智慧。若能化解此番分歧,實乃聯盟之幸,天下之幸!”
我微微頷首,目送魯肅轉身走入大帳。
帳內傳出的喧鬧聲似乎更加響亮了,夾雜著程普洪亮的聲音和周瑜偶爾的笑語。
我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而我,作為這盤棋局中一個越來越重要的棋子,必須步步為營,小心落子。
勝後余波,功過誰屬?
答案,或許並不在于功勞本身的大小,而在于如何運用智慧和手腕,去引導、去塑造這個“功”與“過”的定義,以及隨之而來的利益分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