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追擊的戰鼓與廝殺聲沿著長江兩岸向北蔓延,仿佛一條不斷延伸的血色傷疤。
我坐鎮江東參軍的臨時營帳,表面上是在協助周瑜處理戰後事宜,整理情報,
實際上,我的全部心神都系于玄鏡台那無聲運轉的網絡之上。
來自前線各處追擊部隊的消息,正通過水陸兩路的秘密渠道,源源不斷地匯集到我這里。
甘寧、凌統的快船遭遇了曹軍殿後部隊的頑強抵抗;
呂蒙、韓當的部隊在陸上與潰散的曹兵展開了慘烈的纏斗;
程普則穩固後方,確保糧道暢通。
戰報紛繁復雜,勝負的消息交織傳來,清晰地勾勒出曹操敗軍雖然狼狽,但仍未徹底崩潰的景象。
他們正拼盡全力,試圖逃離這片噩夢般的江域。
我的關注重點,卻始終放在那條理論上可能性並不算最高,但因關羽的存在而變得極其微妙的路徑——華容道。
玄鏡台布設在荊州各地的暗樁,尤其是靠近烏林、華容一帶的眼線,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傳遞著信息。
我需要知道曹操的確切動向,更需要知道關羽是否真的會在那里,以及,如果相遇,將會發生什麼。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緩流逝。
帳外的喧囂似乎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唯有內室那盞昏黃的油燈下,不斷被送來的密報,牽動著我的心弦。
終于,在次日午後,一份加急密報被送到了我的案頭。
信封上的火漆印記是玄鏡台最高級別的“星”字印,意味著內容的極端重要性和可靠性。
我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取出那張薄薄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絹帛。
上面的字跡是用特制的藥水書寫,遇熱才會顯現,確保了傳遞過程的絕對安全。
我將絹帛湊近燈火,那熟悉的墨色字跡緩緩浮現,簡潔而清晰地敘述了發生在華容道的驚人一幕。
果然,如歷史的洪流奔騰不息,曹操在程昱等謀士的指引下,
為了抄近路擺脫江東水軍的追擊,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條泥濘難行的險道。
玄鏡台的密探詳細描述了曹軍抵達時的慘狀︰
人馬困頓,衣甲不整,許多士兵甚至赤足跋涉在冰冷的泥沼中,凍得瑟瑟發抖,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隨行的將領們也是面色慘白,神情惶恐,完全沒有了南征時的意氣風發。
而就在曹軍好不容易穿過最艱難的沼澤地,以為可以稍稍喘息之際,
一聲炮響,關羽率領著他那五百精銳的校刀手,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了葫蘆口的隘口處,橫刀立馬,擋住了去路。
密報中提到,當時的場面極具戲劇性。
曹軍上下,從曹操本人到普通士兵,見到那面熟悉的“關”字大旗和那位威風凜凜的紅臉長髯將軍時,幾乎陷入了絕望。
許多士兵直接癱倒在地,哀嚎一片。
曹操本人也是面如死灰,但他畢竟是一代梟雄,很快鎮定下來。
密探的報告中,並沒有記錄下演義中那種長篇大論的哭訴哀求,
但確實提到了曹操主動上前,與關羽進行了一番對話。
具體內容,由于距離和保密原因,密探未能詳盡听清。
但從觀察到的情況分析,曹操應該是動之以情,強調了昔日厚待關羽的恩情贈袍贈馬、封侯賜爵),
以及如今放他一條生路的利害關系避免曹軍殘部拼死反撲,魚死網破)。
而關羽的反應,則更加耐人尋味。
密報中形容他“面有豫色,長嘆數聲”。
他緊握青龍偃月刀的手幾度松緊,眼神復雜地看著狼狽不堪的曹操及其麾下諸將。
他麾下的校刀手們也都嚴陣以待,但似乎並未接到主將明確的進攻指令。
最終,在短暫的沉默和對峙後,關羽勒馬向後,讓開了一條通路。
曹操及其殘部,如蒙大赦,倉皇而逃,甚至不敢回頭多看一眼。
……
放下絹帛,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確切的情報擺在眼前時,心中還是泛起一絲復雜的漣漪。
“故恩難忘”嗎?或許吧。關羽重情重義,這符合他的性格。
當年曹操待他不薄,斬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封漢壽亭侯,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恩情。
在曹操窮途末路之際,他念及舊情,放其一條生路,從個人道義的角度,似乎也說得過去。
但我更傾向于相信,這絕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沖動。
諸葛亮在關羽請令時那番看似勸阻,實則暗含深意的話語,此刻在我腦海中回響。
“萬不可戀戰”,“以保存自身為要”,“事不可為,可相機撤回”。
這些話,對于關羽這樣驕傲且急于立功的人來說,本就是一種不尋常的“寬容”。
這背後,必然有著諸葛亮的政治考量。
諸葛亮恐怕早已料到,以關羽的性格,極有可能在華容道放走曹操。
而這個結果,恰恰符合劉備集團當前的利益。
其一,避免硬踫硬。
曹操雖然大敗,但身邊必然還有一支拼死護衛的精銳。
強行攔截,關羽這五百人未必能成功,反而可能付出慘重代價。
劉備此時兵力本就捉襟見肘,每一分力量都彌足珍貴,不能輕易折損在沒有絕對把握的險棋上。
其二,政治姿態與人情牌。
放走曹操,看似是放虎歸山,但實際上是給曹操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在未來可能的三方博弈中,這或許能成為一個微妙的籌碼。
同時,此舉也向天下人尤其是北方士族)展現了劉備集團並非趕盡殺絕,保留了一絲“仁義”的形象。
其三,維持孫劉聯盟的“必要性”。
曹操若被擒殺,北方必然大亂,但孫劉聯盟也將失去最強大的外部壓力,聯盟的基礎會立刻動搖。
周瑜本就對劉備心存芥蒂,一旦曹操覆滅,恐怕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寄寓荊州的劉備。
讓曹操逃回去,繼續成為北方的巨大威脅,反而能迫使孫劉兩家在短期內繼續抱團取暖,為劉備爭取寶貴的發展時間。
所以,關羽的“義釋”,很可能是個人情感與諸葛亮政治智慧相結合的產物。
是諸葛亮利用了關羽的性格特點,達成了一個符合劉備集團整體利益的“最優解”。
當然,這一切,外人是看不透的。
正如玄鏡台後續傳來的消息所印證的那樣,當關羽放走曹操的消息傳回聯軍大營時,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
江東將領們群情激憤,不少人認為關羽此舉是通敵行為,紛紛要求周瑜向劉備問罪。
魯肅雖然從中斡旋,但也難掩失望之色。
而周瑜的反應,則更為直接和強烈。
據報,他在得知消息後,氣得拍案而起,臉色鐵青,看向諸葛亮的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猜忌和怒火。
他本就擔心劉備“養虎為患”,關羽此舉無疑坐實了他的擔憂。
孫劉聯盟之間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因此事而驟然加深。
諸葛亮自然有一套說辭,無非是強調關羽乃重義之人,
曹操昔日有恩,一時不忍,情有可原,並且以軍令狀之事輕輕帶過,表示自有軍法處置。
但這番解釋在盛怒的周瑜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我收到這些後續情報時,內心毫無波瀾。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關羽的“義”,成全了劉備的“利”,卻也加劇了孫劉的“隙”。
這筆賬,算不上虧,也算不上賺,只是歷史棋局上,又落下了一顆充滿變數的棋子。
對我而言,曹操逃脫,意味著北方短時間內不會徹底崩潰,孫劉將繼續爭奪荊州,這片土地將持續混亂。
而混亂,恰恰是我渾水摸魚,發展自身力量的最好時機。
從這個角度看,關羽,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將那份記錄著華容道風雲的絹帛,再次湊近燈火。
看著上面的字跡在高溫下迅速褪去,化為烏有,仿佛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從未發生過。
但歷史的車輪,已經因此而再次偏轉了軌道。
前方的路,更加迷霧重重,也更加…充滿機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