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焦糊味混合著濃重的血腥氣,依舊頑固地盤踞在赤壁上空,仿佛是這場驚天動地大戰留下的,難以磨滅的印記。
江風嗚咽著掠過水面,卷起層層漣漪,卻無法吹散那彌漫在天地間的死亡氣息。
我站在臨時搭建的望樓上,憑欄遠眺。
曾經旌旗遮天、舳艫千里的曹軍水寨,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殘骸。
黑色的焦木如同扭曲的骨架,漂浮在渾濁的江水之中,間或夾雜著難以辨認的人體殘肢和破碎的旗幟。
江岸邊,火勢雖已減弱,但仍有余燼在冒著黑煙,將天空染成一片灰敗的顏色。
勝利的歡呼聲斷斷續續地從遠處的營寨傳來,夾雜著傷兵痛苦的呻吟和將領們興奮的呼喝。
江東的士卒們,在經歷了這場幾乎不可能的勝利後,正沉浸在劫後余生的狂喜與復仇的快意之中。
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激動和疲憊,眼神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對于他們而言,擊敗不可一世的曹操,如同完成了一項神跡。
然而,我的心中卻感受不到多少輕松。
這場勝利固然輝煌,甚至可以說是扭轉乾坤,但戰爭的殘酷與代價,卻如同冰冷的江水,不斷沖刷著我的理智。
望遠鏡的視野里,那些漂浮的尸體,無論是曹軍的還是聯軍的,都曾是鮮活的生命。
他們或許曾是家中的頂梁柱,或許曾是父母的心頭肉,
如今卻都化作了冰冷的數字,成為將領們功勞簿上的一筆,或是敵軍戰報里的一個損失。
“主公,”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玄鏡台負責江東情報對接的校尉陳默。
他依舊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臉上帶著長期潛伏工作留下的謹慎與疲憊,
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顯然也被這場大勝所鼓舞。
“情況如何?”我轉過身,聲音平靜無波。越是喧囂的時刻,我越需要保持冷靜。
陳默遞上一卷剛剛整理好的密報,上面用特制的墨水寫滿了細密的蠅頭小楷,字跡清晰,條理分明。
這是玄鏡台在極短時間內,通過遍布曹軍潰敗路線上的暗樁、收買的潰兵以及空中偵察利用改裝的風箏和訓練有素的信鴿)等多重手段,匯總而來的最新情報。
“曹軍已徹底潰敗,”
陳默言簡意賅地匯報道,
“水軍主力盡喪,步騎傷亡慘重,建制大亂。
初步估算,此役曹軍直接戰損及潰散逃亡者,恐在十萬以上。沿途丟棄的糧草、輜重、軍械不計其數。”
我點了點頭,這個數字與我之前的預估大致相符。
赤壁一場大火,幾乎將曹操南征的精銳燒了個干淨,尤其是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荊州水師,更是全軍覆沒。
這對曹操而言,無疑是沉重到幾乎無法承受的打擊。
“曹操本人呢?”這才是目前最關鍵的問題。
擒賊先擒王,如果能在此役中抓住或殺死曹操,那對整個天下的格局,都將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陳默的眉頭微微皺起,指了指密報上的某個部分︰
“曹操並未被俘,也未死于亂軍之中。
根據多方情報印證,他在大火初起時,便在一眾親衛據信有許褚、張遼等人)的拼死護衛下,從水寨西側突破,乘小船登岸,收攏殘部後,正向烏林方向急退。”
“烏林……”我沉吟道。烏林在赤壁西北,是通往江陵的幾條主要陸路之一。“兵力如何?士氣如何?”
“護衛曹操的,多是其嫡系精銳,
如虎衛軍、陷陣營殘部等,雖人數不多估計在數千至一萬之間),但裝備精良,戰意尚存,
尤其是護主之心極堅。
沿途還在不斷收攏潰兵,但整體士氣低落,糧草匱乏,且軍心惶惶,組織度混亂。”
陳默繼續匯報道,“最新的情報顯示,曹仁已率領留守江陵的部隊前來接應,前鋒距離烏林已不遠。”
“曹仁……”我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望樓的欄桿。
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
曹仁是曹操麾下宿將,治軍嚴謹,經驗豐富。
有他接應,曹操逃出生天的幾率將大大增加。
“其他方向呢?”
“曹軍其余各部潰兵,正沿著不同路線向北潰逃,大部分是各自為戰,或被我軍追擊部隊分割包圍,或自行散去。
但也有幾支建制相對完整的部隊,如徐晃、樂進等人所部,正試圖向襄陽方向靠攏。”
我仔細看著密報上繪制的簡易地圖,紅色的箭頭代表著曹軍的潰敗路線,藍色的箭頭則代表著孫劉聯軍的追擊方向。
情報顯示,周瑜已經下令,命韓當、蔣欽等將領率領水軍沿江追擊,
程普、呂蒙等將領則率領步軍登陸,分路追剿。
劉備方面,張飛、趙雲也已領兵出擊。
整個戰場,如同一張被撕裂的蛛網,曹軍是四散奔逃的飛蟲,而孫劉聯軍則是從四面八方撲來的蜘蛛。
勝利似乎唾手可得,擒殺曹操的呼聲,也必定會在聯軍高層中甚囂塵上。
然而,我的心中卻警鈴大作。
“傳令下去,”
我沉聲對陳默說道,
“命令所有潛伏在曹軍潰敗路線上的玄鏡台人員,繼續嚴密監視曹操本隊的動向,
尤其是曹仁接應部隊的位置和規模,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情報的準確性和時效性。
同時,加強對孫劉聯軍各追擊部隊的觀察,重點關注他們的推進速度、傷亡情況以及將領的心態變化。”
“諾!”陳默領命,轉身迅速離去。
玄鏡台的效率一向很高,尤其是在這種關鍵時刻。
望樓下,幾名江東士兵抬著一具燒焦的尸體走過,尸體已經無法辨認面目,
只能從殘存的鎧甲樣式上判斷出是曹軍的一名低級軍官。
士兵們的臉上沒有絲毫憐憫,只有麻木和厭惡。
這就是戰爭。勝利者享受榮光,失敗者化為塵土。
但對我而言,這場戰爭還遠未結束。
赤壁的大火,僅僅是拉開了新一輪博弈的序幕。
曹操雖敗,但並未死。
只要他還活著,北方的威脅就依然存在。
一個統一而強大的北方,始終是懸在南方諸侯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從這個角度看,徹底消滅曹操,似乎是最優選擇。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強行圍殲曹操的殘余精銳,必定會遭遇最瘋狂的抵抗。
即使最終成功,孫劉聯軍也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對剛剛經歷大戰、同樣損失不小的聯軍來說,是否值得?
尤其是對于兵力本就相對薄弱的劉備集團而言,過大的傷亡,將直接影響到他們後續爭奪荊州的能力。
而荊州,才是我現階段戰略布局的關鍵。
曹操敗退,荊州尤其是江南四郡)將出現巨大的權力真空。
這片土地,無論是地理位置、人口資源還是戰略縱深,都至關重要。
劉備需要它作為立足之基,孫權也想將其納入囊中。
而我,陸昭,同樣需要借助這片土地,作為未來北上奪取漢中、進而逐鹿中原的跳板。
如果孫劉聯軍在追擊曹操的過程中損失過大,那麼後續爭奪荊州的力量就會被削弱。
尤其是劉備軍,他們是未來爭奪荊州的主力,也是我計劃中可以利用的重要力量。
他們的損失,不符合我的長遠利益。
更何況,一個徹底崩潰的北方,對南方也未必是好事。
失去共同的強大敵人,孫劉聯盟的根基將不再牢固,內部矛盾很快就會浮現。
孫權對劉備的猜忌,對荊州的野心,都將成為新的導火索。
一個虛弱但仍然存在的曹操,反而能成為維系孫劉聯盟的外部壓力。
所以,曹操必須敗,但最好不要死在現在,至少不能死在孫劉聯軍的圍剿之下。
我的目標,不是畢其功于一役地消滅曹操,而是要最大化地削弱曹軍的有生力量,
瓦解其組織,奪取其物資,同時最大限度地保全孫劉聯軍尤其是劉備軍)的實力,為接下來的荊州爭奪戰積蓄力量。
這需要極其精妙的平衡和操作。
我需要影響聯軍的追擊策略,避免他們陷入與曹操殘余精銳死磕的陷阱。
我需要引導他們將重點放在打擊潰兵、奪取地盤上。
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放”曹操一條生路,讓他帶著恥辱和恐懼逃回北方,成為一個持續存在但暫時無力南下的威脅。
這听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甚至有些“資敵”的嫌疑。
但這就是政治和戰略的復雜性。
很多時候,最優的選擇並非最直接、最解氣的那個。
我再次舉起望遠鏡,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曹操逃亡的路線。
曹孟德,你這位亂世梟雄,赤壁之火沒能將你焚盡,或許是天意,也或許……是我陸昭,另有安排。
殘燼未熄,敗寇奔逃。
而我,站在這血與火交織的戰場邊緣,心中的棋盤,已經開始推演下一步的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