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一處守備森嚴的府邸前停下。
這里並非昨日諸葛亮面見孫權的議事大廳,也不是昨日我與周瑜私下會面的江畔望樓,而是一處更為內斂、肅靜的所在。
魯肅引著我穿過幾重回廊,沿途的侍衛皆是精銳,目光警惕,行動間透著訓練有素的干練。
府邸內部的陳設並不奢華,卻處處透著一股威嚴與實用主義的氣息,
符合我對這位年輕的江東之主的初步判斷
——務實、果決,且掌控欲極強。
最終,魯肅將我帶到一間寬敞的書房外。
他示意我稍候,自己先進去通報。
片刻之後,他走了出來,對我點了點頭︰“吳侯在里面等候,子明先生請。”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皺的衣袍,邁步走進了這間決定著江東命運,也可能決定我未來走向的書房。
書房內光線充足,布置簡潔而不失雅致。
正中一張寬大的書案後,端坐著一位年輕人。
他身著紫色錦袍,面容白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雙傳說中異于常人的碧色眼眸,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我。
雖然年輕,但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無需介紹,我便知道,這位就是江東之主,孫權,孫仲謀。
而在孫權的右手邊稍後一些的位置,還坐著一人,玄色深衣,面容俊朗,目光銳利如鷹,正是江東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他看到我進來,只是微微頷首示意,臉上看不出任何特別的情緒,仿佛昨日江畔的私會與望樓的密談從未發生過一般。
有周瑜在場,這並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畢竟,涉及軍事與戰略,周瑜是孫權最倚重的人物。
他的存在,無疑增加了這次會面的分量,也意味著我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將同時被這兩位江東的最高決策者審視。
“劉備麾下副使,陸昭,字子明,拜見吳侯,拜見周都督。” 我上前幾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禮。
“子明先生不必多禮,請坐。”
孫權的聲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清朗,卻又蘊含著與其年齡不符的沉穩。
他抬手示意旁邊的坐席。
魯肅將我引到客座坐下後,便躬身退到了一旁,垂手侍立,顯然他今天的角色僅僅是引薦者。
一時間,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孫權並未立刻發問,只是端起案上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那雙碧色的眼眸看似隨意地打量著我,實則充滿了審視的意味。
周瑜則低頭看著手中的一份卷宗,仿佛對我們的談話並不關心,但我能感覺到他敏銳的注意力,始終有一部分停留在我身上。
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壓力。
它考驗著來訪者的定力與心性。
尋常使者,面對如此陣仗,恐怕早已心生惴惴,急于開口打破僵局。
但我知道,此刻急躁不得。
孫權既然單獨召見我,必然有他的目的,我需要做的,是靜待他出招,然後沉穩應對。
我端正坐姿,目不斜視,心中快速回顧著預設的應對策略,同時也在暗中觀察著孫權和周瑜。
孫權比我想象的還要沉得住氣,那份從容,絕非尋常少年諸侯可比。
而周瑜,則如同深潭,讓人難以窺測其真實想法。
終于,孫權放下了茶盞,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語氣平緩地開口了︰“听聞子明先生乃穎川人士?”
“正是。”
我回答道,心中了然。
這是典型的開場白,從籍貫入手,看似閑談,實則可能是在印證某些信息,或是想從我的回答中捕捉蛛絲馬跡。
“穎川,人杰地靈之地。”
孫權微微點頭,“郭奉孝、荀文若皆出于此。不想劉豫州麾下,亦有子明先生這等穎川俊才。”
他的話語看似稱贊,實則暗藏機鋒。
提及曹操麾下的兩位頂級謀士,既是抬舉,或許也帶著一絲試探,想看看我如何回應,是否會因此流露出驕矜之態,或是對曹操陣營的態度。
“吳侯謬贊。昭才疏學淺,豈敢與奉孝、文若等先賢並論。”
我謙遜地回答,語氣誠懇,
“不過是追隨主公劉備),欲在這亂世之中,為漢室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我刻意強調了“追隨主公”和“為漢室”,既表明了立場,也點出了劉備集團的政治旗幟。
孫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碧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子明先生過謙了。孤聞子敬魯肅)言,先生于荊襄局勢,頗有獨到見解。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來了,開始切入正題了。
我心中一凜,知道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吳侯垂詢,昭不敢不答。”
我略一沉吟,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
“荊襄局勢之復雜,關鍵在于人心。
劉景升劉表)在時,尚能勉力維持。
然其優柔寡斷,未能早立繼承人,致使其歿後,蔡瑁、張允等豪族得以輕易操控局面,獻土投降。
此乃景升失策,亦是荊襄士民之不幸。”
我先從劉表說起,這是比較安全的話題,也符合當時大多數人的認知。
孫權點了點頭︰“景升固然有失,然曹操大軍壓境,荊襄世家望風而降,亦是常情。”
“吳侯此言差矣。”
我微微搖頭,語氣變得堅定了一些,
“常情,卻非定數。荊襄並非鐵板一塊。
蔡、張之流,貪圖富貴,賣主求榮,固然可鄙。
然荊襄士人之中,亦不乏忠義之士,心向漢室,不願屈身事曹者大有人在。
如黃漢升黃忠)、魏文長魏延)之輩,皆是勇冠三軍的將才,只因不得其主,明珠暗投。
再者,荊襄九郡,民心依舊思念劉豫州之仁德。
若非曹軍勢大,兼之蔡瑁等從中作梗,主公未必不能在荊襄立足。”
我的話語中,既分析了荊襄內部的矛盾,也 巧妙地強調了劉備在荊襄的民心基礎和人才儲備,這是向孫權展示劉備集團“價值”的一部分。
孫權听得很認真,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案上輕輕敲擊著。
“子明先生所言,倒與尋常論調不同。依先生之見,曹操此番南下,縱然得了荊襄,亦是根基不穩?”
“正是。”
我肯定地回答,
“曹操得荊襄,得其地,未得其心。數十萬大軍駐扎,糧草消耗巨大,日久必生變數。
況且,北方未靖,馬騰、韓遂仍在關西虎視眈眈。
曹操看似勢大,實則亦有其隱憂。
其急于南下,欲一舉蕩平江南,畢其功于一役,恰恰說明其內部並非全無問題,欲借外戰勝利以穩固內部。”
這番分析,結合了我對歷史大勢的了解,但表達方式完全基于當前的情報和邏輯推演,听起來合情合理,又比一般的見解更深一層。
一直沉默的周瑜,此時抬起了頭,銳利的目光看向我︰“陸先生此言,似乎對曹軍內部頗為了解?”
他的問題看似隨意,卻直指核心。
我心中警鈴微響,知道必須小心應對。
“談不上了解。”
我微微一笑,從容應對,
“不過是基于一些公開的情報和戰場形勢所作的推測罷了。
曹軍雖號稱八十萬,實則多為新降之兵與青徐之卒,真正精銳的核心部隊數量有限。
且北人不習水戰,荊州水軍雖降,人心未附,整合尚需時日。這些,想必都督心中亦有數。”
我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水軍,這是周瑜最擅長的領域,也是江東最大的優勢所在,既回避了情報來源的問題,又向周瑜示好,承認他的專業權威。
周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追問,重新低下頭,仿佛繼續看他的卷宗,但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
孫權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碧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笑意,隨即又隱去。
他換了個話題,語氣變得隨意了一些︰“听聞前幾日江畔觀操,出了一些……小意外?”
終于提到了孫尚香的事情。
我心中早有準備,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惶恐︰
“此事……驚擾了吳侯與郡主,實乃昭之過也。
當時事發突然,情況緊急,昭未及多想,魯莽出手,還望吳侯恕罪。”
我主動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姿態放得很低,避免給對方留下邀功請賞或是對郡主有非分之想的印象。
孫權擺了擺手,語氣輕松︰
“子明先生言重了。小妹尚香,性情頑劣,慣于胡鬧,此事錯不在先生。
先生臨危不亂,援手及時,孤還要謝過先生才是。”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著一絲玩味,“只是……孤倒是好奇,先生一介文士,身手竟也如此了得?”
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
一個看似普通的“副使”,不僅見識不凡,連身手都異于常人,這自然會引起他的好奇乃至警惕。
我心中暗道果然,面上卻露出一絲苦笑︰
“吳侯見笑了。昭早年亦曾隨師學過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略懂自保之術罷了。
當日不過是情急之下,僥幸成功。若論真功夫,與軍中將士相比,實乃螢火之光,不足掛齒。”
我將自己的身手歸結于“粗淺拳腳”、“強身健體”,並刻意強調“僥幸”,極力淡化其不尋常之處。
這種半真半假的解釋,最不容易引起懷疑。
孫權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斷我話語的真偽。
書房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但我能感覺到,氣氛已經與剛才不同。
經過這番試探性的問答,孫權對我的了解顯然又加深了一層。
而我,也初步感受到了這位江東雄主的沉穩、銳利與深不可測。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手,耐心地觀察著獵物,不急于暴露最終的目的,而是通過一步步的試探,來評估獵物的價值與威脅。
而我,則必須小心翼翼地游走在這場危險的博弈中,既要展現出足夠的“餌料”價值,吸引他的注意,又要隱藏好自己最核心的秘密,避免成為他砧板上的魚肉。
我知道,這場單獨的會面,僅僅是一個開始。
孫權的真正意圖,恐怕還未完全顯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