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更緊,望樓頂層的燈火被吹得一陣搖曳,將我與周瑜的影子投在木壁上,拉長又扭曲。
周瑜那句份量十足的“銘記于心”尚在耳邊回蕩,我知道,初步的信任或者說重視,已經建立。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我需要的,不僅僅是讓他重視我的分析能力,更要讓他意識到,我陸昭,或許能帶來一些他從未想象過的東西。
在他轉身送客之前,我抓住這微妙的氛圍,再次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探討的意味,仿佛是剛才沙盤推演後的自然延伸︰
“公瑾將軍,方才昭妄言曹軍弊端,其實心中尚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或可針對其弱點,略施小計,只是……
頗有些異想天開,恐將軍笑我紙上談兵,不切實際。”
我故意將姿態放低,以“不成熟”、“異想天開”自謙,又帶著一絲“欲言又止”的吊胃口。
周瑜果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
經過剛才那番“直指要害”的推演,他對我已不敢再有絲毫小覷。
此刻听我這麼說,眼神中反而多了幾分真正的好奇︰
“子明先生但講無妨。兵法之道,本就常出奇計。瑜雖不才,也願聞其詳。”
“多謝將軍不棄。”
我略一沉吟,組織著語言,確保既能拋出“干貨”,又不至于顯得過于驚世駭俗,
“譬如方才所言,曹軍船只鏈接,固若金湯,正面強攻,我軍縱然精銳,亦難免損失慘重。
然,其既失卻靈活,豈非正是我軍‘以快打慢,以巧破拙’之良機?”
“昭在想,若能征集一批輕便迅捷之小舟,挑選水性精熟、悍不畏死之士駕馭。
趁夜色或風雨掩護,悄然接近曹軍水寨邊緣或其連接縫隙處。
舟上不載重兵,只攜特殊之引火之物……”
我在這里頓了一下,觀察著周瑜的反應。
他眉頭微挑,顯然在思考這種“小舟襲擾”的可能性及其風險。
我繼續說道︰
“尋常火箭、火把,隔遠拋投,威力有限,且易被撲滅。
但若能近身,將一種……
嗯,或許是某種特制的油膏,或是經過特殊處理的草木之精,其性猛烈,沾之即燃,遇水亦不易熄滅……
將此物或涂抹于敵船連接處,或直接拋擲于其甲板、帆篷之上,以火種引燃,則火勢一起,便非尋常水龍所能輕易撲滅。
小舟完成任務,立刻遁走,敵軍縱然驚覺,其大船笨重,亦難追及。”
我沒有說出“猛火油”之類的名詞,只是描述了其特性
——粘稠、燃燒猛烈、不易被水撲滅。
這種描述,介于現實與想象之間,既指明了方向,又留下了想象空間。
周瑜的眼神銳利起來,他顯然听懂了這種“特殊引火物”的潛在威力。
他沉吟道︰
“子明先生所言之引火奇物,世間真有此物?制造恐非易事吧?
且小舟夜襲,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是舟毀人亡。”
“將軍所慮極是。”
我坦然承認困難,
“此物或許僅存于古籍記載,或為海外異人之奇術,獲取制造之法,自是千難萬難。
昭亦不敢保證必能得之。只是提出一種思路,若真能得此利器,配合小舟襲擾,豈非能收奇效?
至于風險,兵者,詭道也,本就險中求勝。
若能精選死士,嚴密計劃,把握時機,未必不可一試。
積小勝為大勝,不斷襲擾,足以令曹軍寢食難安,士氣低落。”
我將獲取方式推給“古籍”或“海外異人”,模糊了來源,降低了他的戒心,
同時強調這只是一種“思路”和“可能性”,並點出其戰略價值
——持續騷擾,打擊士氣。
周瑜點了點頭,不置可否,但眼神中的思索之色更濃了。
顯然,這種“不對稱作戰”的思路,引起了他這位水軍統帥的專業興趣。
“再者,”
我沒有停頓,繼續拋出下一個想法,
“曹軍船陣既已鎖死,其應變之能大減。
將軍乃水戰大家,必知風向、水流之于戰局,至關重要。
尋常水戰,敵船尚可調整避讓。
然曹軍連環船陣,一旦遭遇特定方向之強風,或是遇上江流轉向之處,其龐大船陣必將難以操控,甚至可能自相擠壓、踫撞,陷入混亂。”
“昭在想,若能精準掌握長江此段水域未來數日乃至十數日之風向、水流變化規律哪怕只是大致規律),再結合我軍對其布防薄弱處之襲擾,或可在特定時機、特定地點,人為地誘導、加劇其混亂。
譬如,在預測到將有強勁東風之日,于其上游或側翼以火船沖擊即便只是尋常火船),借助風勢,迫使其自亂陣腳,我軍主力再趁勢掩殺,豈非事半功倍?”
這里,我巧妙地將對“風向、水流”的利用,與之前的“鐵索連環”弱點結合起來,並隱晦地指向了赤壁之戰的關鍵
——東風。但我沒有直接說“火燒赤壁”,而是將其包裝成一種更具普遍性的戰術原則
——利用環境因素加劇敵方混亂。
同時,“精準掌握風向水流變化”也為後續諸葛亮“借東風”或玄鏡台提供氣象信息埋下伏筆。
周瑜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對于長江水文氣象的利用,他自然是行家。
但將預測的精準性提到“數日乃至十數日”,並將其與具體的戰術襲擾結合,形成一套組合拳,這思路依舊讓他感到新穎。
他問道︰“精準預測風向水流,談何容易?江上天象,變幻莫測,豈是人力所能盡窺?”
“誠然不易。”
我再次表示理解,然後話鋒一轉,引向下一個關鍵點,
“然,‘盡人事,听天命’。我輩雖不能完全操控天時,卻可盡力提升‘人事’之能。譬如這觀察與調度。”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
誰能看得更遠,探得更清,誰便能搶佔先機。
曹軍號令不一,調度混亂,此為我軍之利。
若我軍能在此之上,更進一步呢?”
我停頓了一下,迎著周瑜探詢的目光,緩緩說道︰
“將軍試想,若我軍前線哨探,能于數里之外,便清晰辨認敵軍船只數量、陣型變化,甚至大致旗號;
若我軍指揮將官,能立于高處或旗艦之上,將遠方戰況盡收眼底,及時調整部署,發出精準號令……
如此,豈非能將我軍指揮調度之優勢,發揮到極致?”
周瑜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瞬。
看得更遠?數里之外便能辨認細節?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子明先生的意思是……?”他追問道。
“昭曾听聞,西域有巧匠,能以特殊打磨之琉璃或水晶,制成奇特器物。
手持此物,可將遠處景象拉近,仿佛近在眼前。
此物若能用于軍爭,尤其水戰了望,其價值……”
我沒有說下去,但其中的含義,周瑜這位統帥,不可能不明白。
我沒有說“千里鏡”,只說了“特殊打磨之琉璃或水晶”制成的“奇特器物”,以及它的功能——望遠。
這同樣是介于現實琉璃、水晶存在)和幻想望遠鏡技術)之間的描述,既激發了想象,又沒有直接拿出超越時代的技術。
周瑜徹底沉默了。
他站在那里,俊美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驚和……渴望!
小舟奇襲,特制火油,利用風向,遠望神器……
這些想法,單獨拎出來,或許會被斥為“奇談怪論”,但結合我之前對曹軍弱點的精準分析,再由我以一種邏輯嚴謹、層層遞進的方式提出,其沖擊力就完全不同了!
這不再是空想,而是基于現實困境,提出的、具有顛覆性潛力的解決方案!
他看向我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不再僅僅是面對一個聰明的謀士,更像是在面對一個……開啟了未知領域大門的人。
過了許久,周瑜才緩緩吁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驚濤駭浪平復下去。
他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子明先生……你這些想法,當真是……匪夷所思,卻又……引人深思。
若真能實現一二,則破曹大業,何愁不成?”
他的語氣中,帶著驚嘆,帶著懷疑,更帶著一絲被點燃的雄心!
“不過是些不切實際的空想罷了,讓將軍見笑了。”
我再次謙虛地拱手,“真正的決勝之道,還需仰仗將軍運籌帷幄,以及江東健兒用命。”
“先生過謙了。”
周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今日之談,瑜獲益良多。
先生所言之奇物、奇策,瑜會仔細思量。
若將來……真有實現之可能,瑜必不忘先生今日點撥之功。”
他這句話,等于是給了我一個極其重要的承諾,也意味著,他已經將我視為一個可以深入探討“非常規”手段的潛在合作對象。
目的已經達到,甚至超出了預期。
我見好就收,再次拱手︰“夜已深,不敢再擾將軍清思。昭告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