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深秋,柴桑的清晨帶著刺骨的寒意。
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輕紗般籠罩著這座江東重鎮,也似乎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風雲變幻。
我立于館驛的窗前,目送著諸葛亮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他依舊是一襲素雅的儒袍,羽扇輕搖,步履從容,仿佛不是去闖那龍潭虎穴,而是去赴一場尋常的文會。
但我深知,他那平靜外表下,肩負的是何等沉重的使命,即將面對的,又是何等精明強悍的對手。
今日,孔明將要登門拜訪江東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按照我們昨夜最終敲定的計策,孔明此行,肩負著“智激”周瑜的重任。
這步棋,險峻異常,卻又是在當前局勢下,最有可能迅速打破僵局,促使孫劉聯盟最終形成的關鍵一步。
我輕輕摩挲著窗欞上冰冷的木紋,腦中飛速運轉,推演著各種可能性。
周瑜此人,我在抵達柴桑之前,便已通過玄鏡台的情報,結合腦中歷史片段和這些時日的觀察,有了一個相對清晰的輪廓。
年少成名,與孫策並稱“江東雙璧”,文武全才,雅量高致,卻又心高氣傲,極重名譽,對江東基業更是忠心耿耿,視若性命。
這樣的人,尋常的說辭難以打動,唯有觸及其最敏感的神經,方能激起強烈的反應。
孔明的策略,便是要利用曹操修建銅雀台,以及那虛虛實實的“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的傳言不論真假,只要能激起周瑜的怒火便足夠),來點燃這把火。
這無疑是一步險棋,如同在懸崖邊上跳舞。
激得太過,可能讓周瑜惱羞成怒,適得其反;
激得不夠,則難以撼動他那深沉的城府。
其中的分寸拿捏,全賴孔明的臨場應變和口才。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沿,目光穿透薄霧,仿佛能看到那座戒備森嚴的都督府邸。
我的任務,與孔明不同。
他是台前的表演者,負責點燃引線;
而我,則是幕後的操盤手,需要時刻監控局勢,分析反饋,並準備好在必要時,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施加影響。
玄鏡台布設在柴桑的初步網絡,此刻已經悄然運轉起來。
我並不需要,也不可能直接竊听到周瑜府內的談話
——那太過冒險,也容易暴露。我所需要的,是關鍵節點的信息反饋。
比如,孔明進入府邸的時間,停留的時長。
比如,是否有爭吵聲傳出雖然可能性不大,周瑜城府極深)。
比如,孔明離開時周瑜的態度,以及周瑜在孔明離開後的反應
——是立刻召集幕僚議事,還是獨自一人沉思,或是如常處理軍務?
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碎片,經過整合分析,便能大致勾勒出“智激”的效果。
館驛內十分安靜,只有炭盆中偶爾發出的輕微 啪聲。
我緩緩踱步,腦海中構建著不同的情景︰
若孔明成功激怒周瑜,周瑜可能會有兩種反應。
一是當場發作,拂袖而去,甚至將孔明驅逐。
這反而是相對好的結果,說明“激將法”起了作用,周瑜內心已傾向抗曹,只是需要一個台階和理由。
二是表面不動聲色,甚至談笑風生,將孔明禮送出門,事後再做計較。
這種情況則更為復雜,說明周瑜的城府遠超預期,需要更進一步的試探。
若孔明未能成功激怒周瑜,或者周瑜根本不為所動,那說明他對抗曹之事已有決斷無論是戰是和),或者他對劉備一方的實力與誠意仍有極大的疑慮,單純的情感刺激已無法奏效。
無論是哪種情況,我的後手都已準備妥當。
如果孔明的“激將法”效果顯著,我便可以順勢而為,通過魯肅這條線,以“探討軍務”、“分析曹軍虛實”為名,尋求與周瑜的再次接觸,用更實在的軍事分析和情報優勢,來鞏固他的決心,並順便展現我自身的價值。
如果孔明的效果不彰,甚至起了反作用,那我更需要盡快介入,嘗試用不同的方式
——更側重于利害分析和戰術探討的方式,來重新影響周瑜的判斷。
我的計劃核心,始終是圍繞著“價值”二字。
諸葛亮展現的是“勢”
——聯合抗曹的大勢,以及劉備集團作為盟友的潛在價值。
而我,則要展現“實”
——基于精準情報和超前認知的,能夠切實提升江東勝算,降低其風險的實際價值。
只有虛實結合,才能真正打動孫權和周瑜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每一刻都顯得格外漫長。
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越是關鍵時刻,頭腦越要清醒。
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竹哨,放在唇邊,吹出一個極其短暫而低沉的音節。
這是預設的信號之一,用于確認特定區域的眼線是否就位,並處于待命狀態。
片刻之後,窗外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鳥鳴,音調與尋常鳥雀略有不同。
這是玄鏡台成員的回應。確認無誤。
負責在都督府外圍觀察的人手已經就位。
我重新坐回案前,鋪開一張空白的絹帛,提起筆,卻沒有立刻書寫,而是閉上眼楮,在心中默默梳理著所有已知的信息和預案。
曹操大軍的動向、江東內部主戰派與主和派的力量對比、孫權本人的性格特點、周瑜與魯肅等核心人物的關系網絡……
無數信息在我腦海中交織、踫撞,試圖勾勒出最接近真實的可能性。
我知道,此刻的柴桑,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早已是暗流洶涌。
張昭為首的文臣集團,深受北方士族影響,傾向于降曹以保全家族和江東的“安穩”;
而以周瑜、魯肅為代表的軍功集團和少壯派,則更傾向于憑借長江天險,奮力一搏,維護江東的獨立地位。
孫權本人,雖然年輕,卻極有主見,此刻恐怕也在反復權衡,猶豫不決。
我們的到來,就像是投入這潭深水中的一顆石子,必然會激起更大的漣漪。
而這漣漪最終會導向何方,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孔明今日之行,以及我後續的應對。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我心中一動,沉聲道︰“進來。”
門被推開,一名穿著館驛僕役服飾,面容普通的男子低頭走了進來,迅速關上門,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卷極小的紙條,雙手奉上。
這是玄鏡台在柴桑的聯絡員之一,負責傳遞初步的、非緊急的信息。
我接過紙條,展開。
上面只有寥寥數字,以預定的暗語寫就︰“客入府,半刻。”
意思是,諸葛亮進入都督府已有半刻鐘。
很好,一切按計劃進行。
我揮了揮手,那名僕役無聲地退了出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落入早已準備好的水盆中。
保密,是玄鏡台的生命線,任何環節都不能掉以輕心。
接下來,就是等待。
等待更進一步的消息,等待孔明歸來,等待那決定性的時刻。
窗外的薄霧似乎又濃重了幾分,將整個柴桑城都包裹在一片朦朧之中。
風雲,已在暗處悄然涌動。
而我,必須在這片迷霧中,保持最清晰的視野,牢牢把握住那稍縱即逝的勝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