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巴士仿佛被一道無形卻堅韌的屏障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沉悶壓抑的氣氛幾乎凝成了實體。
前排,艾達琪、索納塔和艾瑞婭擠坐在一起,與來時路上興奮雀躍、嘰嘰喳喳個不停的狀態判若兩人。此時的她們被一種沉重而難堪的寂靜緊緊包裹。
這其中,艾達琪顯得尤為沉默,她將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飛速流轉的朦朧夜色,側臉線條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脖子上那幾塊已經恢復冰冷、徹底黯淡無光的石頭碎片,仿佛想從那些稜角中尋求一絲虛無的慰藉。
後排,卡里勒姆與余暉爍爍她們坐在一起,那里的空氣同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沒有人試圖說話,甚至連一聲輕微的咳嗽都沒有,只有引擎持續低沉的轟鳴和輪胎碾過路面發出的單調噪音,固執地充斥著這令人窒息的密閉空間。
平心而論,余暉爍爍等人對于海妖魔法水晶的意外恢復雖然感到無比驚訝,但內心深處卻並未滋生太大的敵意或恐慌。畢竟經過這段時間朝夕相處的磨合與了解,在她們的切身感受里,艾達琪她們的心性已然改變,不再是過去那只會制造混亂與紛爭的反派角色。
至于暮光閃閃,她更是從未親眼見識過海妖們作為反派時的駭人形象,所有的認知都來自于他人的講述。
因此,此刻所有無聲的疑問與探究的目光,都沉重地壓在了卡里勒姆一個人身上。
而卡里勒姆,自從音樂節意外落幕後,就仿佛變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把那頂帽子的帽檐壓得極低,陰影徹底掩蓋了他的眉眼,讓車里沒有一個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真實表情。所有人都迫切地想知道他對這突發狀況的態度,可他偏偏緊抿著嘴唇,固執地保持緘默。但有時候,不表態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足夠清晰的態度。
終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低氣壓的折磨,又像是心中翻涌的情感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艾達琪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卡里勒姆,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被點到名字的人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帽檐投下的陰影隨著他的動作漸漸褪去,終于露出了那雙此刻寫滿了復雜與掙扎情緒的眼楮。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短暫的沉默當中,車廂內的每一個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的回答。
只見卡里勒姆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干澀地開口說道︰“……我沒什麼想說的。”
艾達琪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她望向卡里勒姆這邊,目光灼灼。余暉爍爍等人心里同時“咯 ”一下,意識到事情正在滑向不可控的深淵。
“卡里勒姆!”艾達琪只覺得一陣氣血猛地涌上頭頂,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她大聲喊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你就這樣?!沒什麼想說的?!你那個表情……從剛才起就一直那樣!你到底……到底是怎麼看我們的?!”
但卡里勒姆只是再次陷入了令人惱火的沉默,仿佛用無聲築起了一道高牆。
“好了,艾達琪,”這時候,坐在一旁的艾瑞婭皺著眉毛,試圖出聲打圓場,她的聲音里甚至罕見的帶上了一絲懇求,“你冷靜一點,別這樣,畢竟我們……”
“夠了,艾瑞婭!”艾達琪猛地轉過頭,瞬間將矛頭指向了試圖安撫她的同伴,厲聲斥責道,“你在這兒充當什麼老好人!我在問卡里勒姆!”
艾瑞婭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但最終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只是用力抿緊了嘴唇,猛地扭開頭,不再看向艾達琪這邊,肩膀微微起伏著。
在艾瑞婭身旁,索納塔更加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聲音細若蚊蚋地小聲嘟囔︰“艾達琪,別這樣……求你了……”
但艾達琪好像完全沒听見似的,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卡里勒姆身上,那雙眼楮死死地盯著他,固執地、甚至是絕望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卡里勒姆終于動了。他緩緩抬起手,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耗盡了力氣,將那壓得極低的帽檐又往上推了推,徹底露出了他的整張臉。
艾達琪注意到,卡里勒姆的表情並非她預想中的那樣充滿了憤怒或是直接的敵意,而是一種深切的、幾乎能淹沒人的疲倦,這種近乎頹然的疲憊感反而讓正處于激動中的艾達琪愣了一下,滿腔的怒火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軟牆。
“你想讓我說什麼?艾達琪。”卡里勒姆的聲音異常沙啞,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祝賀你們重新獲得了力量?慶祝你們……再次擁有了那種足以蠱惑人心、掀起混亂的魔法?”
“你……你就這麼想我們?”艾達琪瞪大了眼楮,剛剛因為卡里勒姆那異常疲憊的表情而升起的一絲莫名情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涼。
另一邊的艾瑞婭在听到卡里勒姆的話後,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而敏感的索納塔更是早已雙眼發紅,淚光在眼眶里拼命打轉。
“我真不敢相信,”艾達琪搖著頭,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委屈和受傷,“我們一起度過了這麼長時間,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你竟然……竟然還能這麼想我們?!”
她沒有想到,卡里勒姆竟然會說出如此冰冷而懷疑的話,那一瞬間,滿腔的憤怒仿佛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全部化為了難以言說的委屈。
“度過了這麼長時間?”卡里勒姆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個帶著濃重自嘲意味的苦澀笑容,“艾達琪,你都活了多長時間了?我們才認識多長時間?在你漫長的人生……哦,不對,”他搖了搖頭,更正道,“是魚生里,跟我在一起的那點時間,足夠掀起一陣像樣的小浪花嗎?”
“卡里勒姆!你就這麼想嗎?!”委屈過後,更大的、被誤解的怒火瞬間在艾達琪心中轟然涌起,燒得她理智幾乎蒸發,“在你看來,我們之間相處的那些時間、那些經歷,就只是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一個小浪花嗎?!”
“我當然不是這麼想的!!”卡里勒姆的聲音陡然拔高,近乎失控,他心中那份沉重的疲憊似乎終于被某種灼熱而激烈的情緒徹底撕裂,“重點是你們怎麼想的!”
這樣說著,卡里勒姆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讓人心寒的、充滿嘲諷意味的笑容。
他幾乎是口不擇言地繼續說道︰“說不定,在你們看來,要不是我一直讓你們待在我身邊,束縛著你們,你們的魔法寶石早就恢復了,早就重新獲得那所謂的力量了!”
“畢竟你們是最擅長操控人心的海妖嘛,”他的話語變得愈發尖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說不定你們一直都在偽裝,一直都在騙……”
“夠了!卡里勒姆!”
就在這時,余暉爍爍清亮而嚴厲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同一聲炸雷,猛地劈開了這充滿惡意的猜測。被她的聲音吸引,猛地轉過頭來的卡里勒姆,發現余暉爍爍此時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和冰冷,那雙眼楮里充滿了不贊同和阻止。
“卡里勒姆,不要說了!”余暉爍爍緊皺著眉毛,目光如炬,認真地、幾乎是警告地看著他,“停下!不要說那種絕對會讓自己後悔的、無可挽回的話!”
仿佛被余暉爍爍那一聲及時的、充滿力量的喝止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氣,卡里勒姆猛地頓住了。他臉上那層尖銳而傷人的嘲諷面具瞬間凝固了,然後如同脆弱的玻璃般驟然碎裂、剝落,露出了底下最真實的、幾乎是驚慌失措的後怕。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就被洶涌的情緒完全裹挾,差點就脫口而出那些殘忍至極、一旦說出就永遠無法收回的惡毒話語。
他深吸了一口涼氣,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仿佛想擦去剛才那片刻的猙獰,聲音變得異常低沉而沙啞,充滿了懊悔︰“……抱歉。我……”
“啪!”
一聲清脆的撞擊聲突兀地打斷了他未盡的話語。卡里勒姆感到有什麼東西砸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滾落。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瞳孔驟然收縮——那竟是三顆熟悉的、此刻卻毫無光澤的紅色水晶,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像三顆被遺棄的、冰冷的心。
卡里勒姆心中大驚,猛地抬頭︰“艾達琪?你……你這是做什麼?!”
“拿著這些滾!我們現在不需要這個了!!”艾達琪劇烈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她半低著頭,濃密的發絲垂落下來,巧妙地遮掩住了她大半張臉,讓人完全看不清她此刻臉上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聲音里那種破碎的、強撐起來的決絕。
而一旁的艾瑞婭和索納塔,此刻正滿臉震驚與茫然地看著艾達琪,她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突然變得空蕩蕩的脖頸,看上去兩人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她們自己的水晶,怎麼就在一瞬間被艾達琪果斷地奪走並扔了出去。
“而且當時!是你先撒謊騙我們的!”
艾達琪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話音未落,她已經決絕地轉身,朝著車門方向沖去。
“艾瑞亞!索納塔!我們走!”
直到這時,卡里勒姆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巴士不知在何時早已悄然停靠在了寂靜的路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叫住那個即將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喉嚨里哽著一個名字。可就在那一剎那,他的目光捕捉到了艾達琪剛剛站立的位置,那巴士地板上異常刺眼的、點點尚未干涸的深色水漬……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擊中了心髒,一下子愣住了,所有想要呼喊的聲音都卡在了那里。
就在他這短暫愣神的功夫,艾達琪已經毫不猶豫地、幾乎是逃離般地沖下了車,索納塔和艾瑞婭也在極度的震驚和茫然中,下意識地、踉蹌地跟隨著她的腳步,三個身影迅速被濃重的夜色所吞沒,沒有回頭。
“ 當”一聲,巴士車門沉重地關上,仿佛最終判決,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引擎重新低沉地轟鳴起來,車輛緩緩啟動,再次駛入流動的、無盡的夜色之中。車頭燈孤寂地劃破前方的黑暗,照亮一段又一段短暫而模糊的路程,旋即又被新的黑暗所吞噬。
而車上的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人再說話了。
這段回程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