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那條貫穿前堂後院的筆直廊道上,此刻靜得能听見塵埃落地的聲音。
余瑾不緊不慢地走著,官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規律的“噠、噠”聲。廊道兩側的值房里,原本的低聲交談、翻閱卷宗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聲靠近,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瞬間死寂。
幾扇半開的木門後,一雙雙驚恐的眼楮正透過門縫偷偷窺探,又在與余瑾的視線接觸前,閃電般縮回去。
空氣里,那股子混合著墨香與霉味的官署氣息,此刻都帶上了幾分恐懼的酸腐味。
余瑾看著眼前這“萬馬齊喑”的景象,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那不是笑,是一種看穿了人性的、冰冷的玩味。
大安滿朝文武,包括自己所在的中書省,這些官員見了他余閻羅,都跟老鼠見了貓一般,這樣也好,反正他余瑾從未想過營私結黨,他要的就是這些人怕自己。
一個端著茶盤的小文吏,走到余瑾的值房門口,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茶盤上的蓋碗“ 當”作響。他低著頭,不敢看余瑾的臉,聲音細若蚊蚋︰“余……余相,您的茶……鴻臚寺的王大人,在外……求見。”
余瑾的值房內陳設簡單,只有一桌一椅,一排書架。他拿起一本卷宗,頭也不抬地說道︰“讓他進來。”
鴻耨寺卿王甫一進門,便先在門口頓了頓,用袖口飛快地擦了擦額角的汗,臉上擠出了一個近乎于諂媚的笑容。他躬著身子,碎步上前,那姿態,比見了皇帝還要恭敬幾分。
“下官鴻臚寺王甫,叩見余相。”王甫小心翼翼的開口,“下官……下官是有一樁天大的難事,思來想去,這滿朝文武,也只有相爺您,能為下官……也為我大安的國體,拿個主意了。”
余瑾終于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這個幾乎要彎到地上的三品大員,臉上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王大人言重了。本官如今不過是中書省門下平章事與王大人品階相同,又被迫停了革新司,在陛下面前失了寵,哪里還擔得起‘相爺’二字。”
他听完王甫那顛三倒四、卻又把“萬國來朝”、“有傷國體”這些大帽子扣得嚴嚴實實的陳述後,竟笑了起來。
“我當是什麼事。王大人放心,雖然滿朝文武視我余瑾為洪水猛獸,但本官卻也不是那等不知輕重、不識大體之人。”
余瑾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來人。”
一個親衛應聲而入。
余瑾隨口吩咐道︰“去給東市那幾家施粥的掌櫃傳個話。就說今日有貴客臨門,讓他們暫且歇上一日,莫要堵了官道,驚擾了遠來的貴客。”
王甫听完,整個人如同虛脫一般,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對著余瑾,幾乎是帶著哭腔,連連作揖︰“多謝相爺!多謝相爺深明大義!下官……下官感激不盡!下官這就去安排迎接事宜,絕不敢再叨擾相爺片刻!”
他走的時候,是倒退著出去的,仿佛生怕余瑾會發飆,當場暴打自己一頓。
一步三回頭,小心翼翼的樣子異常的滑稽,讓余瑾忍俊不禁。
“你們看看,還是咱們余相官威大啊,平日里這王大人眼高過頂,何曾有過此等卑微模樣。”
“人的名,樹的影,誰敢在余相面前造次。”
余瑾平靜的眼神掃過整個衙門,原本還湊在一起小聲議論的官員們,一個個低下腦袋,活像見了風沙的鴕鳥....
東門官道,四支風格迥異的隊伍,如同四股互不相融的水流,涇渭分明地對峙著。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焦灼的等待讓空氣都變得有些扭曲。
北蠻王子拓跋宏早已翻身下馬,正不耐煩地用馬鞭抽打著地面,濺起一片塵土。他對身旁的漢人謀士低聲咆哮︰“南朝人的規矩,就是讓客人在門口干等著嗎?!他們再不開門,本王就讓他們嘗嘗,什麼叫真正的‘開門’!”
胡商巴赫曼則與幾個同伴聚在一起,壓低了聲音,臉上滿是焦急。“這都什麼時辰了!早一刻進城,咱們就能早一刻見到安國公府的管事!晚一刻,那上好的絲綢就要被別人搶光了!這耽誤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南巡王朝的小公主阮月娥好奇地掀開車簾,看著另外兩撥人馬那劍拔弩張的模樣,不解地問道︰“太傅,他們為何如此生氣呀?天朝上國的大門,自然是要等到最吉利的時辰才能開啟的呀。多等一會兒,說不定陛下賞賜的寶物就更多了呢?”
那個戴著般若面具的東瀛男人,跪坐在馬車的車廂內,對外界的焦灼充耳不聞。
他只是抬起頭,看了一眼那高聳的城牆,和他身後那些沉默的,同樣戴著面具的身影,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就在這時,東門那厚重的城門,終于“嘎吱”一聲,緩緩開啟。鴻臚寺卿王甫帶著一眾官員,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
幾乎所有的使臣和商隊,都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城門之內。他們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繁華的街道,也不是夾道歡迎的儀仗,而是……無數雙眼楮。
成千上萬的百姓,並未散去。他們只是默默地退到了官道的兩側,讓出了一條通路。他們不說話,只是用一種麻木、冰冷、充滿了審視的眼神,靜靜地看著這些即將進入他們家園的“外來者”。
“太傅,”阮月娥好奇地問道,“他們……為何那樣看著我們?”
老太傅看著那一張張麻木的臉,撫須長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拓跋宏則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滿是野獸般的興奮。而巴赫曼,他看到的,只有無數潛在的、可以被壓榨的客戶。
中書省的值房內。余瑾依舊坐在那里,仿佛從未離開。他端起那杯早已沏好的新茶,吹了吹熱氣,用一種只有自己才能听見的聲音,輕聲呢喃︰
“風,已經進了城。接下來,就該看看,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