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安然坊狹窄的後巷,卷起地上的幾片爛菜葉,打著旋兒,又無力地落下。
空氣中,那股子凝如實質的殺氣,並未隨著安國公府家丁們的潰敗而消散,反而因為那十幾道黑甲身影的靜立,變得愈發冰冷,愈發……令人絕望。
安國公府的二公子趙瑞,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一陣窒息般的痛楚。
他看著眼前那個背著手,神情淡漠的瘦削青年,心中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屬于勛貴子弟的傲慢,正在與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進行著一場慘烈的廝殺。
“呵呵……”
最終,還是趙瑞先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他發出了一聲干澀的、比哭還難听的笑,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濤駭浪。
“原來是……是從龍密衛的賈大人當面。”
他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挺直那早已有些發軟的脊梁,臉上擠出了一個自認為還算鎮定的表情。
“賈大人,想必是……有什麼誤會。”
趙瑞開始了他那套早已爛熟于心的說辭,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高高在上的、仿佛是在“賜予”對方一個解釋機會的姿態。
“是這個不長眼的賤民,走路不看路,沖撞了本公子在先。本公子念他是個下人,本想稍加懲戒,讓他長長記性也就罷了。”
他伸手指了指巷口的方向,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委屈。
“誰知,竟又從外面沖進來上百號暴民,將本公子團團圍住,言語沖撞,意圖不軌!本公子……本公子險些就受到了驚嚇!”
“我安國公府的家丁,不過是護主心切,這才與他們起了些許……摩擦。”
他將一場單方面的、草菅人命的暴行,輕描淡寫地,說成了一場“誤會”與“摩擦”。
仿佛在他眼中,那些百姓的性命與尊嚴,甚至比不上他袍角上沾染的一點塵土。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觀察著賈詡的表情,期待著能從那張年輕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忌憚或動搖。
但他失望了。
賈詡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而周圍那些圍觀的百姓們,在听完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言論後,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憤怒的火焰,再一次,熊熊燃燒了起來!
“放屁!”
“簡直是血口噴人!”
一個老婆婆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趙瑞︰“我們都看到了!是你!是你先動手打人!還叫囂著要了人家的性命!”
那絡腮胡子的壯漢,更是死死地攥著拳頭,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若不是還記著孫秀才的囑咐,怕是早已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
人群的後方。
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年輕走夫,用胳膊肘踫了踫身旁那個帶頭的絡腮胡子壯漢,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擔憂。
“大牛哥……”他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耳語,“你說……這勞什子從龍密衛,不會真的跟他們是一伙的吧?”
“畢竟,那趙瑞可是安國公府的二公子。俗話說得好,官官相護。咱們這些人,在他們眼里,怕是連個屁都算不上。萬一……萬一他們狼狽為奸,反過來把咱們給……”
他不敢再說下去。
被稱為“大牛”的壯漢,聞言,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遠處那個如同標槍般靜立的賈詡,又想起了午門前,那個為了他們,敢于手持飯勺,當眾毆打吏部侍郎的青色身影。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隨即,他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放心吧,石頭。”
“這位賈大人,我雖不認得。”
“但他是余相爺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能被余相爺看重的人,就絕不會是跟那些人一丘之貉的敗類。”
“余相爺……是好人。那這位賈大人,就一定……也是好人。”
這番話,樸素,簡單,卻又蘊含著最堅實的道理。
……
巷道中央。
賈詡靜靜地听完了趙瑞那番漏洞百出的“解釋”。
他沒有去理會周圍百姓的憤怒,也沒有去看趙瑞那張寫滿了“我是貴族我有理”的臉。
他只是緩緩地抬起了頭,目光越過所有人,望向了皇宮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唉……”
賈詡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陛下他龍體抱恙,免朝半月。滿朝文武,無不憂心忡忡,日夜祈福,盼陛下早日康復。”
“可你們知道,陛下為何會病倒嗎?”
賈詡的目光,緩緩地,從趙瑞和他身後那幾個同樣跋扈的公子哥臉上一一掃過。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等不學無術,只知魚肉百姓,敗壞朝綱的紈褲!有你們這等尸餐素位,只知結黨營私,欺君罔上的國之蛀蟲!”
“陛下他,是被你們這群東西,活活氣病的!”
這番話,如同一頂巨大無比的帽子,轟然扣下!
趙瑞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淨淨!
他身後的那幾個同伴,更是嚇得雙腿一軟,幾乎要當場跪下!
“你……你胡說!”趙瑞的聲音都在發顫,“我……我們何時……”
“還敢狡辯?!”
賈詡猛地一甩袍袖,聲色俱厲!
那股屬于從龍密使的,冰冷而又酷烈的氣勢,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陛下心系萬民,憂心京城糧價,甚至不惜開啟國庫,自損龍威,也要讓百姓吃上一口飽飯!”
“而你們呢?!身為勛貴子弟,不思為君分憂,為國分力,反倒在這京城之內,終日流連于煙花柳巷,醉生夢死!”
“就在剛才!你,安國公府二公子趙瑞,當街行凶,意圖草菅人命!此為罪一!”
“你身後這幾人,身為同黨,非但不加勸阻,反而助紂為虐,言語羞辱我大安子民!此為罪二!”
“陛下昨日才在午門前,才申明‘民為國本’,言猶在耳!你們便敢在此時此刻,頂風作案,視陛下之聖訓如無物!此為罪三!”
“樁樁件件,罪證確鑿!”
“你們,這是在陛下的心口上,再捅上一刀!是巴不得陛下他,龍體難安嗎?!”
“趙瑞!你可知罪?!”
最後四個字,賈詡幾乎是吼出來的!
聲若雷霆,振聾發聵!
趙瑞被這股氣勢,和這一連串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罪名,徹底嚇傻了。
他呆立當場,張著嘴,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完了”這兩個字,在瘋狂地回響。
恐懼,如同無邊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
他看著眼前那個眼神冰冷,仿佛地府判官一般的青年,看著他身後那些如同鬼魅般的黑甲番子。
自己今天,怕是真的要栽了。
不!
不行!
我爹是安國公!姐姐是宮里的貴妃!我不能就這麼被一個五品官給定了罪!
一股魚死網破的瘋狂,在恐懼的盡頭,猛然滋生!
“我殺了你!!”
趙瑞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他猛地從腰間,抽出了一柄用來防身的、瓖嵌著寶石的華美匕首!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趙瑞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雙手持著匕首,朝著近在咫尺的賈詡的咽喉,狠狠地刺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