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廣場的風,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喧囂,鑽入緩緩啟動的馬車車廂之內。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那一張張或震撼、或狂熱、或迷茫的臉,也隔絕了那股足以讓天地變色的滔天民怨。
車廂內,小碳爐燒得暖意融融。一張小小的紫檀木幾案上,一壺新沏的龍井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清雅的茶香,瞬間便將那從外面帶進來的、混雜著塵土與汗水的味道沖散得一干二淨。
諸葛亮一襲寬大的白袍,正襟危坐。他手中那柄標志性的白羽扇,正不緊不慢地,有節奏地輕輕搖動著。
他為余瑾面前那只汝窯天青釉的茶杯斟滿了七分,茶湯碧綠,清澈見底。
余瑾一言不發地坐下,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氤氳的熱氣。方才在廣場之上,面對千軍萬馬般的民意而面不改色的那份從容,此刻已化為眉宇間一絲淡淡的疲憊。
王安石跟在他身後上了車,依舊有些魂不守舍。他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將那杯尚且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似乎是想用那份灼熱,來平息自己那依舊在瘋狂擂鼓的心跳。
“主公,高明。”
最終,還是諸葛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停下了搖扇的手,一雙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的星眸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贊嘆與激賞。
“亮隨主公入京以來,見主公行雷霆手段,以力破局,心中已是萬分敬佩。然,今日方知,主公之能,遠不止于此。”
他微微躬身,姿態放得極低。
“今日主公這一計,看似釜底抽薪,實則……乃是誅心之策。”
王安石此刻也終于從那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他看著余瑾,臉上寫滿了劫後余生般的慶幸,與更深層次的、發自肺腑的欽佩。
“下官……下官現在才想明白。”王安石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後知後覺的顫抖,“下官之前還為主公擔憂,怕您引爆民怨,會引火燒身,落得個‘煽動暴亂’的罪名。卻沒想到,您竟能如此舉重若輕,將這足以顛覆一切的滔天洪水,引入了另一條……讓他們所有人都無法應對的河道之中!”
他激動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
“是啊!高明!實在是高明至極!”
王安石站起身,在不算寬敞的車廂內來回踱步,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宣泄他心中的那份激動。
“那些勛貴門閥,他們怕什麼?他們不怕百姓鬧事!因為鬧事,他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動用官府的力量,進行鎮壓!殺一人而懾萬人,這是他們最慣用的伎倆!”
“可他們最怕的是什麼?”王安石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諸葛亮,兩人不約而同地,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駭然。
“他們最怕的,是‘規矩’!”諸葛亮接過了話頭,羽扇輕搖,“他們最怕的,是這種不打、不砸、不搶,只是安安靜靜地‘不做事’的規矩!”
“農夫不種地了,犯法嗎?不犯!那是我自己的地,我願意拋荒,誰也管不著!”
“更夫不打更了,犯法嗎?不犯!老子不干了,總行吧?”
“就連那倒夜香的,他若是不干了,難道還能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去掏糞不成?!”
王安石越說越是興奮,一張臉漲得通紅。
“這一刀,不見血,不聞聲,卻比任何刀劍都要來得致命!它砍的不是那些人的腦袋,而是他們的根!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那套森嚴的、不可動搖的等級秩序!”
“當那些平日里只知錦衣玉食的貴人們,發現自己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連夜香都無人傾倒的時候,他們才會真正地,從骨子里感到恐懼!”
“主公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啊!”
听著兩位心腹謀士那堪稱完美的解讀,余瑾只是淡淡一笑,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他將空了的茶杯放回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你們只說對了一半。”
兩人聞言皆是一愣,齊齊看向余瑾。
余瑾靠在柔軟的墊子上,閉上了眼楮,聲音里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疲憊。
“這一計,看似是我在出招。實則,真正將這把刀遞到我手上的,是陛下。”
“陛下……半月不上朝。”
余瑾緩緩吐出這六個字。
車廂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王安石和諸葛亮都不是蠢人,他們只是身在局中,未能第一時間看透這最頂層的博弈。此刻被余瑾這一點撥,一股寒意,瞬間從心底升起。
是啊……陛下,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龍體抱恙”?
“陛下這是……”王安石的聲音都在發顫。
“陛下這是,把戰場,完完整整地,交給了我。”余瑾的聲音依舊平靜,“他知道,只要他還坐在那張龍椅上,只要這早朝還一日不停,盧頌那些人,就總有辦法,用‘祖宗之法’,用‘朝廷體統’,這些虛無縹緲的枷鎖,來束縛住我的手腳。”
“可他這一‘病’,這半個月之內,京城,便再無朝堂。沒了朝堂,也就沒了那些所謂的‘規矩’。”
“陛下,這是在告訴我……”
余瑾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寒芒。
“……放開手腳,去殺。”
“他這一刀,看似是砍向我們,實則是……為我們清空了所有的障礙。他用自己的‘病’,換來了我們反擊的時間與空間。”
“所以,介甫,孔明,你們記住。”
余瑾坐直了身體,目光依次掃過兩人。
“接下來的這半個月,將是盧頌等人,此生最難熬的半個月。他們注定要在這場他們自己挑起的戰爭中,栽一個頭破血流的大跟頭。”
“因為我這一刀,雖然不見血,但,絕對致命。”
……
與此同時。
東市,須眉商會,那間雅致的觀星閣內。
蕭雨微靜靜地立于窗前,清冷的眸光,穿過重重屋檐,落在遠處那漸漸散去的人潮之上。
她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了的清茶。
“大小姐。”
貼身侍女雲舒,快步從樓下走了上來,她的臉上,還帶著未曾消退的震撼與激動。
“您……您都听說了嗎?午門那邊……余大人他……”
“我听說了。”
蕭雨微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听不出一絲波瀾。
但雲舒卻看到,自家小姐那只捧著茶杯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先是用‘飯勺’當眾毆打朝廷命官,將那些人的臉面踩在腳下。再是借著民意,拋出‘不合作’的驚天構想,將那些人的根基徹底動搖……”
蕭舒喃喃自語,像是在說夢話。
“這個男人……他……他就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最頂尖的弄潮兒,每一次,當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被巨浪吞沒時,他總能用一種最不可思議,最刁鑽的角度,重新站上浪尖。”
“他……他將這天下大勢,將這百萬民心,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痴迷。
她緩緩地,將那杯早已冰冷的茶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卻絲毫無法冷卻她那顆早已掀起驚濤駭浪的心。
蕭雨微抬起頭,望著遠處那片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天空,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復雜難明的嘆息。
“京城的天……”
她輕聲說道。
“……真的,要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