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聲,剛剛敲過第三遍,那單調而悠遠的回響,還混雜在倒春寒的冷霧之中,尚未完全散去。
皇城宮門之外,數百名身著各色官服的朝臣,已經如往常一般,在巨大的漢白玉廣場上集結。他們攏著袖口,壓低了聲音,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呵出的白氣在昏黃的宮燈下,凝成一團團微小的白霧。
然而,今日的等待,卻迎來了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結果。
“陛下口諭——”
一名小黃門尖著嗓子,從那厚重的宮門內快步走出,拂塵一甩,高聲唱喏。
“陛下龍體抱恙,偶感風寒。自今日起,免朝半月,以靜龍體。諸位大人,請回吧。”
此言一出,廣場上那片嗡嗡的議論聲,瞬間為之一滯。
百官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錯愕與不解。
龍體抱恙?
免朝半月?
這……這怎麼可能?昨日的早朝,陛下還龍精虎猛,雷霆震怒,今日怎麼就突然病倒了?
在短暫的寂靜之後,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
大部分官員,在驚愕過後,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
唯有隊列最前方的司空盧頌,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在听到這句口諭的瞬間,猛地沉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在一眾門生故舊的簇擁下,沉默地朝著自己的馬車走去。
“恩師,”戶部主事錢允快走兩步,跟在盧頌身側,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按捺不住的興奮,“您看,這定是余瑾那小兒昨日自尋死路,徹底觸怒了龍顏!陛下這是……這是懶得再見他了!”
另一名官員也附和道︰“錢大人說的是!依下官看,不出三日,罷黜余瑾的聖旨,就要下來了!這半月免朝,正是陛下在為清算余黨,做準備啊!”
听著門生們的議論,盧頌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他一言不發地登上馬車,厚重的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聲音,也隔絕了那些門生們臉上天真的喜悅。
馬車之內,地龍燒得暖意融融。
盧頌靠在柔軟的錦墊上,閉上了眼楮,整個車廂,都陷入了一片沉重的黑暗與寂靜。
不對。
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
盧頌在心中,反復咀嚼著這件事。
昨日,余瑾在東市那番“誅國賊,清君側”的言論,早已通過他的眼線,一字不落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在他看來,那已不是簡單的行險,那分明是自尋死路!是親手將一把足以將自己凌遲的刀,遞到了陛下的手上!
按照常理,陛下在得知此事後,必然會雷霆震怒。今日的早朝,本該是一場對余瑾的最終審判才對!
可陛下,非但沒有處置余瑾,反而用“龍體抱恙”這麼一個漏洞百出的借口,莫名其妙地,免了半個月的朝會。
這算什麼?
是敲打?是警告?還是……另有他謀?
盧頌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無法掌控的煩躁。
他感覺自己像是用盡全力,布下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殺局,可獵物,卻用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憑空消失了。而設下這個局的獵場主人,也就是皇帝,非但沒有贊賞他,反而將獵場的大門,給關了起來。
這盤棋,從昨天開始,就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
就在盧頌百思不得其解,馬車即將駛出皇城廣場之時。
“吁——”
車夫一聲急促的吆喝,馬車猛地一個顛簸,停了下來。
“何事驚慌?”盧頌不悅地睜開眼。
“老……老爺……”車夫的聲音,在外面哆哆嗦嗦地響起,“您……您自己看吧……”
盧頌皺著眉頭,一把掀開車簾。
下一刻,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只見前方不遠處的午門之外,一支無比龐大的,由數百名金甲禁軍護衛的儀仗,正緩緩地,從那厚重的宮門之內,駛了出來。
儀仗的最中央,是一頂由十六人抬著的,巨大的明黃色華蓋。
那是……那是只有天子出巡,才能動用的鑾駕!
“看錯了?!”
“我的天!是陛下的鑾駕!陛下怎麼出宮了?!”
“這……這不是胡鬧嗎!天子出宮,何等大事,京兆府和衛戍軍竟沒有接到半點消息!”
此刻,那些剛剛散去的百官,全都停下了腳步,呆立在原地。他們看著那支突然出現的、威嚴無比的皇家儀仗,一個個臉上寫滿了驚駭與不敢置信。
就在這萬眾矚目之下,鑾駕緩緩停在了午門之外的巨大廣場之上。
華蓋之下,明黃色的轎簾被一只素白的手,緩緩掀開。
皇帝趙汝安,從轎中,走了出來。
他沒有穿那身象征著無上權力的九龍袞袍,而是換上了一襲相對簡樸的、只在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繡著雲紋的素色冕服。頭上,也未戴那十二旒的冠冕,只用一頂通天冠,束著滿頭烏發。
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嘴唇也有些干裂,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仿佛一夜未眠。
他沒有了往日的溫和,也沒有了昨日在紫宸殿內的雷霆之怒。
此刻的他,臉上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是悲憫的肅然。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眸子里,仿佛承載了萬民的疾苦,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屬于君王的疲憊與擔當。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掃過下方那些驚得鴉雀無聲的臣子,掃過遠處那些同樣被這陣仗驚得呆立當場的百姓。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
“陛下他……究竟想做什麼?”盧頌喃喃自語,他看著那個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皇帝,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了。
就在這時,大內總管梁宇,手捧一卷明黃的聖旨,走到了鑾駕之前。
他沒有理會百官,而是對著身後幾名早已等候多時的小太監,輕輕一揮手。
“ ! ! !”
幾名小太監立刻會意,從懷中掏出銅鑼,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敲響!
清脆響亮的鑼聲,在寂靜的皇城內外,傳出很遠很遠。
緊接著,數十名小太監,如同潮水般從宮門內涌出,他們手中拿著早已寫好的告示和漿糊桶,飛快地,將一張張告示,貼滿了午門內外所有能貼的地方。
“聖上有旨!!”
小太監們用他們那特有的、尖利而高亢的嗓音,對著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地高喊著。
“聖上有旨!欲與萬民一敘!京中父老,可速來午門之前,恭聆聖訓!!”
這番話,如同一顆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皇帝,要當眾對百姓說話?!
這簡直是大安立朝以來,聞所未聞的奇事!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著京城的四面八方,瘋狂地擴散開去。
“听說了嗎?陛下在午門,要親自跟咱們老百姓說話!”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快去看看!”
一時間,無數的百姓,從各個坊市,各個街巷涌出,匯成一股股人潮,朝著皇城的方向,蜂擁而來。
盧頌看著眼前這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失控的場面,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他招呼著身邊的安陽伯、陳楓等一眾黨羽,沒有離開,反而是退到了遠處一座茶樓的二樓之上。
他們憑欄而望,將整個午門廣場的景象,盡收眼底。
“司空大人,”安陽伯的臉上,寫滿了不安,“陛下他……他這到底是要做什麼?為何……為何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
盧頌沒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遠處那個站在鑾駕之前的、略顯單薄的身影,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他忽然明白了。
這盤棋,他從一開始,就下錯了。
他以為,他的對手,只是余瑾。
可現在他才發現,那個真正下場,並且準備要掀翻整個棋盤的人,一直都是……
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