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燭火搖曳。
那份寫滿了朱砂字跡的《罪己詔》,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重,散發著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凜然之氣。
大內總管梁宇捧著詔書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他那張總是古井不波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龍椅上那個神色平靜的年輕帝王,喉結滾動了一下。
最終,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
“陛下!三思啊!”
梁宇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得尖利,甚至帶上了一絲哀求的哭腔。
“陛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他將手中的詔書高高舉過頭頂,仿佛那不是一道聖旨,而是一團足以將整個皇室尊嚴都焚燒殆盡的烈火。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天子罪己之事?!此詔一出,便是向天下人承認,我朝綱紀廢弛,君王失德!這……這豈不是將皇家的顏面,置于地上,任由天下萬民踐踏?!”
梁宇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東市的局面,余大人……余大人他已經控制住了!他已將那滔天的民怨,盡數化為了對陛下的擁戴與感恩!危機已解,陛下您……您又何苦要行此下策,自損龍威啊!”
他說的,是作為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最樸素,也最真實的想法。
君王,就該是高高在上的,就該是永遠正確的。
自降身段,向一群“泥腿子”認錯?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荒唐之事!
然而,龍椅之上的趙汝安,听完他這番泣血的勸諫,臉上非但沒有半分動容,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極淡的、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緩緩地,從龍椅上站起身。
“大伴。”
趙汝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錯了。”
他踱步到梁宇面前,卻沒有讓他起身,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跪伏在自己腳下的老人。
“朕要的,從來就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龍威’。”
趙汝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殿宇的重重飛檐,落在了那無邊的夜色之中。
“朕要的,是人心。”
“余瑾今日在東市,給朕送上了一份天大的厚禮。這份禮,就是京城百萬百姓的‘人心’。他做得很好,將這顆熟透了的果子,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朕的面前。”
趙汝安回過頭,看著依舊滿臉不解的梁宇,耐心地,像一個老師在教導學生一般,解釋道︰
“可這份‘人心’,現在還帶著幾分虛浮。百姓們感激朕,是因為朕開了國庫,讓他們吃上了飽飯。這份感激,是建立在‘恩典’之上的。他們敬我,畏我,卻未必……親我。”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帝王獨有的,冰冷的算計。
“可若是……朕下了這封罪己詔呢?”
“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趙汝安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這封詔書一出,朕,就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偶爾施舍一些恩典的君王了。”
“朕,會變成一個和他們一樣,有血有肉,會犯錯,會痛苦,會為了他們的苦難而‘切膚之痛’的‘人’!”
“朕會變成一個……同樣被那些勛貴、被那些國賊蒙蔽、架空,一個拼了命地想為自己的子民做些什麼,卻因為阻力重重而‘無能為力’的,‘可憐’的君王!”
“你懂嗎?大伴!”
趙汝安的聲音陡然拔高,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燃燒著足以讓任何人都為之膽寒的火焰。
“當百姓們看到,連他們至高無上的天子,都在為他們的遭遇而‘自責’,都在為了對抗那些勛貴而‘力不從心’時,他們心中的那桿秤,會偏向誰?”
“他們對朕的感激,就會迅速地,膨脹成一種混雜著同情、憐惜、孺慕與狂熱的……忠誠!”
“而他們對那些勛貴的怒火,就會被徹底點燃,再也無法熄滅!”
“因為,從那一刻起,朕,就和他們,站在了同一個‘陣營’里。我們共同的敵人,就是那些……阻礙著朕去愛護他們,阻礙著他們過上好日子的……國之碩鼠!”
一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在梁宇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到腳,瞬間貫穿了他的全身。
他終于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他那看似荒唐的“罪己”背後,到底藏著何等恐怖的,帝王心術!
這哪里是自損龍威?
這分明是……誅心之策!
是用天子之尊,行陽謀之道!
他要的,不是簡單的民心。他要的,是徹底地,將自己和余瑾,塑造成正義的兩極,然後,將整個舊勛貴集團,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想明白了這一切,梁宇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眼前這位年輕的君王,他那看似溫和儒雅的外表之下,到底藏著怎樣一顆深不見底,算盡蒼生的心啊!
“余瑾……給了朕一份大禮。那朕,自然也要回他一份。”
趙汝安臉上的激動緩緩收斂,重新恢復了那份屬于帝王的平靜。
他看著梁宇,下達了最終的,也是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日一早,你親自去。”
“就在皇城正門,午門之外。當著所有出入宮門的官員,當著所有聞訊而來的百姓的面……”
趙汝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宣讀這份罪己詔。”
“務必,要讓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奴婢……遵旨。”梁宇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撼而變得嘶啞。
“還有。”趙汝安補充道,“宣詔之後,傳朕口諭。朕……龍體抱恙,心力交瘁。自明日起,半月之內,免朝。”
“免朝?!”梁宇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驚駭。
在這個節骨眼上免朝?這豈不是等于,將整個朝堂,都徹底讓給了盧頌那些人?
趙汝安卻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看穿一切的了然。
“朕,已經把刀磨好了,也把磨刀石遞出去了。”
“接下來,就該讓朕的那位余愛卿,放開手腳,好好地,去替朕……殺幾個人了。”
“朕若是在場,他這刀,反而不好落下。”
“朕不在,他,才能真正地,了無牽掛。”
梁宇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他只能重重地,將自己的額頭,磕在了那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
“陛下……聖明。”
……
梁宇領命退下,腳步都有些虛浮。
偌大的紫宸殿,又只剩下了趙汝安一人。
他重新走回了龍案之後,卻沒有再去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
他只是從筆架上,取下了一支全新的狼毫,鋪開一張空白的宣紙。
窗外,夜色正濃。
京城,卻注定無眠。
從明日起,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風暴,即將席卷這座古老的都城。
而他,和那個同樣在深夜里無法安眠的臣子,就是這場風暴的……風眼。
趙汝安蘸飽了濃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片刻之後,他放下筆,看著那張墨跡未干的宣紙,臉上,露出了一絲只有他自己才能懂的,充滿快意的笑容。
只見那宣紙之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首詩︰
昨夜東風過高樓,
今朝御筆點春秋。
莫愁前路無知己,
且看風雷動九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