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的施糧點,那口巨大的粥鍋依舊“咕嘟”作響,白色的米湯蒸汽混雜著初春清晨的寒氣,氤氳升騰。
排隊的百姓們安靜而有序,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劫後余生的安詳。溫熱的米粥,廉價的糧食,在這亂世之中,便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安穩。
然而,這份脆弱的安穩,在辰時三刻,被一陣由遠及近的、沉悶的轟鳴聲徹底打破。
那聲音,並非車馬喧囂,也非鑼鼓齊鳴,而像是成千上萬只腳掌,同時踏在堅硬的青石板路上,匯成的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
“怎麼回事?”
“听這動靜,是官兵過來了嗎?”
排隊的百姓們紛紛回過頭,伸長了脖子,朝著長街的盡頭望去。
只見那街角處,最先出現的,不是明晃晃的刀槍,也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面面用最粗糙的麻布臨時制成的白色旗幡。
旗幡之上,用混著血的墨汁,寫著一個個歪歪扭扭卻又觸目驚心的大字——“民”、“冤”、“食”、“命”!
緊接著,黑壓壓的人潮,從街角涌了出來。
數千人,沉默地,邁著整齊的步伐,朝著施糧點的方向,緩緩逼近。
他們之中,有穿著漿洗得發白儒衫的寒門士子,有赤著臂膀、肌肉虯結的碼頭力工,有提著菜籃、面容悲苦的婦人,甚至還有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老者。
他們沒有呼喊,沒有咆哮,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相似的、被壓抑到極致的麻木與冷硬。
那不是一群烏合之眾,那是一支由絕望和憤怒凝聚而成的軍隊。
在這支軍隊的最前方,領頭的,正是前幾日曾在另一家糧鋪前被余瑾一番話點醒的寒門書生,孫敬才。
他依舊穿著那身打了補丁的舊儒衫,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已脫胎換骨。
他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窮酸秀才,他的腰桿挺得筆直,眼中燃燒著一團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高舉著手中一卷早已被無數人傳閱得起了毛邊的《京城風月報》,如同舉著一面戰旗。
施糧點周圍的百姓,被這股肅殺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向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那數千人的隊伍,沒有去看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粥鍋,也沒有去看那堆積如山的糧袋,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他們徑直走到了那個依舊穿著一身青色布衣,神色平靜的身影面前。
然後,在孫敬才的帶領下,在那數萬道目光的注視下。
“噗通!”
“噗通!噗通!”
數千人,如潮水般,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堅硬的膝蓋骨與冰冷的青石板踫撞,發出的沉悶聲響,匯成了一首悲愴而決絕的戰歌。
“學生孫敬才,攜京城百姓,叩見先生!”
孫敬才的聲音嘶啞,卻響徹長街。他將手中那份報紙高高舉過頭頂,眼中含淚,聲音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先生!我等今日前來,不為米糧,只為求先生……為我等,為這滿城快要活不下去的百姓,做主啊!”
他的話音剛落,身後跪倒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了一片壓抑不住的哭喊與控訴。
一個斷了條胳膊的漢子,同樣高舉著一份報紙,悲憤地嘶吼道︰“余大人!您看看!您看看這上面寫的!安國公府的那個小畜生,為了逗他相好的開心,把三百斤救命的糧食倒進臭水溝里!三百斤啊!那是我一家老小兩年的口糧!他們……他們怎麼敢啊!”
“還有這個!”一個婦人指著另一份報紙,哭得撕心裂肺,“吏部王主事家的婆娘,拿白面敷臉!我們家娃子已經餓得皮包骨頭,連口米湯都喝不上,他們卻拿能救命的白面,往自己那張老臉上抹!這……這心肝都是黑的啊!這還是人嗎?!”
“雲安侯府!他們夜夜笙歌,一頓飯就要吃掉我們一頭牛!我們交的稅,就養了這麼一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報上寫的,一點都沒錯!一點都沒錯啊!”
“大人!您若不管我們,我們……我們真的沒活路了!”
一句句泣血的控訴,一聲聲絕望的哀嚎,從四面八方傳來,匯成了一股滔天的聲浪。
那一張張被憤怒和悲傷扭曲的臉,那一雙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楮,都死死地盯著余瑾。
他們像是一群在黑暗中迷失了太久太久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可以為他們驅散黑暗的火光。
他們將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都壓在了這個男人的身上。
原本還在排隊領糧的百姓們,早已忘記了饑餓。
他們呆呆地听著,看著。
起初,是震驚,是難以置信。他們無法想象,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貴人們,竟然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
可當他們看到那些報紙上白紙黑字的描述,再聯想到自己這些年所受的苦難與盤剝,那份震驚,便迅速轉化成了感同身受的、滔天的憤怒!
“怪不得!怪不得咱們的日子過得這麼苦!”
“原來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交上去的稅,都喂了這幫畜生的狗!”
“殺了他們!殺了這群不讓我們活的蛀蟲!”
“對!跟他們拼了!”
排隊領糧的上萬名百姓,與那前來請命的數千人,在這一刻,情緒達成了完美的共鳴。
人群徹底沸騰了。
“殺了王景!”
“清算盧頌!”
“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咒罵聲,嘶吼聲,響徹雲霄,那股由上萬人的怨氣匯聚而成的洪流,其聲勢之浩大,仿佛要將天都捅出一個窟窿!
整個東市,徹底化作了一片憤怒的海洋。
而在這片海洋的中心,那個小小的施糧點,就是唯一的礁石。
余瑾,就那麼靜靜地站著。
他沒有說話,沒有動作,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半分變化。
他只是看著,听著。
看著眼前那一張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听著那一聲聲發自肺腑的泣血控訴。
他的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淵,將這所有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站在他身後的王安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了天靈蓋。
他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著眼前這山呼海嘯般的民怨,看著自家主公那平靜得近乎可怕的背影,一個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肉跳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冒了出來。
瘋了。
這些百姓,都已經瘋了。
而真正可怕的是,那個親手將他們逼瘋,並且牢牢掌控著這股瘋狂力量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王安石毫不懷疑,只要余瑾現在登高一呼,哪怕只是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只是抬一抬手。
眼前這上萬名被逼到絕路的百姓,就會毫不猶豫地化作一支足以摧毀一切的軍隊,沖向那些勛貴府邸,將那些高高在上的朱門,連同里面的人,撕成碎片。
這京城,頃刻間,便會血流成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