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京城陷入了一天之中最深沉的酣眠。
坊市間巡夜的武侯剛剛敲過梆子,那單調的“梆…梆…”聲,在空曠的長街上回蕩,旋即便被無邊的夜色與寒意吞沒,只留下一片死寂。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從地底冒出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京城的各個角落。
他們動作迅捷,配合默契,沒有半分多余的言語。有人負責望風,警惕地掃視著巷道的盡頭;有人則從懷中掏出一疊疊墨跡未干、散發著松煙氣息的粗糙紙張,以及一罐粘稠的漿糊。
“刷啦。”
冰冷的漿糊被飛快地涂抹在城門內側的布告欄上,那巨大的《京城風月報》標題,在巡夜燈籠一晃而過的微光下,顯得觸目驚心。
另一道身影,如猿猴般靈巧地攀上菜市口的牌坊,將一張更大的告示,貼在了那曾經懸掛過無數人頭的橫梁之上。
承恩坊的書院門前,貢院外的照壁上,茶樓酒肆的粉牆,甚至某些勛貴府邸後巷那高大而威嚴的牆根……
一夜之間,數千份由賈詡親手炮制的“檄文”,如同一場無聲的墨色飛霜,覆蓋了這座沉睡的巨城。當做完這一切的黑影們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般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時,沒有人知道,一場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大火,其引信,已被悄然點燃。
……
卯時,京兆府尹的公堂之內,天光尚未大亮,堂內卻已點起了數盞牛油大燭。
京兆府尹沈寬,正一臉愁容地坐在那張象征著京城地方最高權力的書案之後。他面前的茶水早已涼透,上面飄著幾片舒展開來的茶葉,一如此刻他那亂成一團的思緒。
“府尹大人,”一名師爺打扮的中年文士,將一份卷宗輕輕放在桌上,聲音里滿是疲憊與無奈,“又催了。雲安侯府的管家一早就派人守在了府衙門口,指名道姓,要您今日午時之前,必須給出一個說法。”
沈寬抬起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里,寫滿了煩躁與無力。
“說法?本官拿什麼給他說法!”
沈寬將手中的狼毫筆重重往筆架上一擲,濺起幾點墨星。
“昨夜被砸的二十三間鋪子,本官連夜派人勘察過了。現場除了打斗的痕跡,和那幾個被打得半死的伙計,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有!那些人……那些人只打人,只砸店,連一文錢、一粒米都沒拿走!這讓本官怎麼查?從何查起?!”
那師爺聞言,也是長嘆一聲,不敢接話。
這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根本就不是為了求財。這是報復,是泄憤,是民怨。可這話,誰敢說出口?
“侯爺伯爺那邊,催得緊,一個個都跟死了親爹一樣,非要本官立刻抓人,明正典刑。”沈寬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聲音愈發苦澀,“可……怎麼抓?去哪里抓?難道真把全城的百姓都抓進大牢里審一遍嗎?”
他站起身,在公堂內來回踱步,腳下的官靴踩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本官若是真敢這麼干,你信不信,不出半日,這京兆府的門檻,就要被那些領了免費糧、正把余瑾當活菩薩供著的百姓給踏平了!到時候,別說抓人,本官這頂烏紗帽,怕是都要被人給掀了!”
沈寬不是蠢人。
他能在京兆府尹這個位置上坐穩,靠的便是那份在各方勢力間閃轉騰挪的精明。
他比誰都清楚,如今的京城,就像一個已經堆滿了干柴的火藥桶。
一邊,是失了勢卻依舊是宰相之尊的余瑾,和他背後那股已經被徹底點燃的、滔天的民怨。
另一邊,是看似佔盡上風,卻早已失了人心的舊勛貴集團。
他誰也得罪不起。
“大人,”那師爺沉吟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依下官之見,此事……不如,就一個‘拖’字。”
“拖?”沈寬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對,就是拖。”師爺壓低了聲音,“侯爺們那邊,咱們就說案情復雜,正在全力追查,只是凶手蒙面作案,手法干淨,需要時日。百姓這邊,咱們就安撫為主,嚴令各坊市加強巡邏,絕不再發生類似事件。只要不再出亂子,等過些時日,風頭過去了,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寬听完,沒有說話,只是重新坐回了那張冰冷的太師椅上。
他知道,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也是最無能,最憋屈的辦法。
……
辰時,天已大亮。
京城承恩坊的一間書院門口,幾個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儒衫的寒門子弟,正圍著書院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對著上面一張剛剛被人發現的告示,指指點點。
為首的一個學子,正一字一句地,將上面的內容大聲念了出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勛貴視人命如草芥,傾米入渠作樂!”
巨大的標題,如同利劍一般,刺入每個人的耳中。
“……安國公世子,為博佳人一笑,竟將三百斤上好新米,盡數倒入府中荷花池旁的陰渠之中!當時,平陽伯與原城侯,皆在場撫掌大笑,稱‘米粒入水,聲如珍珠落玉盤,甚是悅耳’……”
“畜生!簡直是畜生啊!”
一個年輕學子氣得渾身發抖,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牆壁上,指節瞬間破皮流血。
“三百斤!那可是三百斤救命的糧食!夠我們村子里的鄉親們,吃上小半年了!他們……他們竟然就這麼倒了?就為了听個響?!”
“還有這個!”另一個學子指著告示的另一角,聲音都在發顫,“吏部王主事的夫人,嫌棄市面上的香粉粗劣,竟命下人,用上好的白面,為其研磨香粉,以作敷面之用!一日,便要耗去五斤精面!我的天……我那臥病在床的老娘,已經半個月沒嘗過白面的味道了……”
說到最後,他竟是泣不成聲。
幾乎是同一時間,京城的各個角落,都上演著相似的一幕。
菜市口,一個膀大腰圓的屠夫,正舉著一把剔骨刀,唾沫橫飛地對著圍觀的百姓們,念著一份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京城風月報》。
“……你們听听!听听這上面寫的!雲安侯府,夜夜笙歌,一頓飯,就要吃掉咱們一頭牛!他家養的狗,吃的都比咱們人好!咱們在這兒為了幾斗米搶破頭,人家拿米喂魚,拿面敷臉!這他娘的,還有天理嗎?!”
“打死這幫狗娘養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吼了一聲。
東市的一間茶樓里,說書先生早已扔掉了手中的醒木,他手中捧著一份《京城風月報》,說得是聲淚俱下,慷慨激昂。
“……列位看官!咱們再說說那平陽伯夫人,新得了一批蜀錦,竟說要做幾件貼身的褻衣!那可是蜀錦啊!一寸蜀錦一寸金!咱們尋常人家,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寶貝,人家拿來做褲衩!”
“啪!”
一個茶客猛地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霍然起身,雙目赤紅,指著皇宮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咆哮道︰
“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朱門狗官食民血,我輩百姓無活路!”
“反了!都反了!”
“走!我們去侯府門前,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想讓我們死!”
“對!跟他們拼了!”
憤怒,在迅速地蔓延。
恐慌,在悄然地升級。
那份由賈詡精心炮制的報紙,如同一劑最猛烈的催化劑,將百姓心中那股早已沸騰的怨氣,徹底點燃,並迅速地,將其推向了一個更加危險,也更加不可預測的方向。
京兆府尹沈寬,還在為如何“拖”字訣而頭疼。
他卻不知道,一場遠比打砸店鋪要可怕百倍的巨大風暴,已經蓄勢待發。
這一次,百姓們要砸的,將不再是幾間小小的鋪子。
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朱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