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鋪內,血腥氣與米糧的塵土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那幾個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伙計,此刻都像破麻袋一樣癱在地上,不省人事,只有偶爾從喉嚨里發出的、無意識的 聲,證明他們還活著。
行凶的漢子們,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方才那股被仇恨支配的狂熱,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後余生的虛脫,以及一絲後知後覺的恐懼。
一個漢子看著牆角堆放整齊的糧袋,眼楮紅了。
他扔掉手中斷成兩截的扁擔,踉蹌著撲了過去,就想解開一個麻袋的袋口。
“回家……給娃……弄點吃的……”他喃喃自語。
“你他娘的瘋了!”
領頭的那個魁梧漢子,一把將他拽了起來,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狠厲。
那個想拿糧食的漢子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血絲。
“大哥……咱們……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為了這個?”領頭漢子指了指地上那幾個不省人事的伙計,又指了指自己,聲音嘶啞地反問道,“我們是為了什麼,你現在還不明白嗎!”
他湊到那漢子耳邊,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富貴糧行賣出去的每一個米袋子,上面都用黑墨,蓋了他們雲安侯府獨有的戳子!你今天把這米扛回去了,明天一早,京兆府的衙役就能順著這條線,把你全家都抓進大牢里去!”
“到時候,別說給你娃弄吃的,你全家老小,都得跟你一起上刑場!”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那漢子渾身一顫,瞬間清醒了過來,眼中剛剛燃起的貪念,化為了徹骨的恐懼。
領頭漢子松開他,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都給老子听清楚了!”
“咱們今天來,不是為了搶東西,不是為了發財!就是為了出口氣!就是為了告訴王景那個狗娘養的,咱們這些賤民,不是任他宰割的豬羊!”
“咱們不好過,他府上的狗,也別想安生!”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
“這些米,就讓他們留著!留著發霉,留著生蟲!老子就算餓死,也不吃他王家一口帶血的糧食!”
說罷,他將蒙面的麻布往上拉了拉,第一個轉身,大步走進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也都默默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跟隨著他,如同幽靈一般,迅速消失在了西市縱橫交錯的巷道里。
他們來時,如同一股憤怒的洪流。
去時,卻悄無聲息,仿佛從未出現過。
糧鋪里,重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搖曳的燈籠,和地上流淌的鮮血,記錄著方才發生過的一切。
……
一刻鐘後。
兩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勾肩搭背,哼著不成調的艷曲,從街角晃了出來。
其中一個,指著遠處還亮著燈的富貴糧行,打了個酒嗝。
“嘿,瞧瞧……這富貴糧行的伙計……服務可真周到,都……都躺下迎客了……嗝!”
另一個醉鬼眯著眼,使勁瞧了瞧,也跟著大笑起來。
“可不是嘛……這大冷天的……睡地上……也不怕……著涼……”
他們互相調笑著,腳步虛浮地從糧鋪門口路過。
其中一個,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他低頭一看,是糧鋪的門檻。
而門檻內,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寒風,直往他鼻子里鑽。
那味道,讓他那被酒精麻痹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扶著門框,探頭往里看了一眼。
然後,他臉上的醉意,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駭與恐懼。
“啊——!!!”
一聲劃破夜空的淒厲慘叫,在寂靜的西市長街上,遠遠地傳了開去。
很快,雜亂的腳步聲和呵斥聲響起。
一隊負責巡夜的市井衛,提著燈籠,握著腰刀,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當他們沖進富貴糧行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滿地狼藉,米袋傾倒,櫃台被砸得稀爛。
四名伙計,全都倒在血泊之中,雖然都還有呼吸,但個個重傷,其中一個,臉已經腫得看不出人形,顯然是被人下了死手。
市井衛的隊正,臉色鐵青。
在天子腳下,京城腹地,竟然發生如此惡性的暴力事件,這簡直是在挑釁整個京城的治安體系。
“快!封鎖現場!”
“去請郎中!快!”
“立刻上報京兆府!另外,派人……派人去雲安侯府通報一聲!”
……
子時。
雲安侯府的書房內,王景換下了一身奢華的宴飲袍服,穿上了一件寬松的常服,正坐在書案後,品著一盞上好的大紅袍。
白日里的那點囂張和得意,已經沉澱下來,此刻的他哼著小曲,心神愉悅。
在他看來,東市的亂局,已經接近尾聲。
余瑾已經山窮水盡,皇帝也表明了態度。
接下來,只需要靜靜地等待,等待那些愚蠢的賤民,耗盡最後一點耐心,然後,就是他收網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他的貼身管家趙普,未經通傳,便推門而入。
趙普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嘴唇都在微微發抖。
王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他最討厭的,就是下人這般失了規矩的模樣。
“何事如此驚慌?”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趙普快步走到書案前,噗通一聲跪下,聲音顫抖地說道︰
“侯……侯爺!出大事了!”
“西市……西市的富貴糧行,一刻鐘前,被人給砸了!”
王景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
“砸了?”
趙普咽了口唾沫,將剛剛從市井衛那里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是……是的!鋪子里的東西,被砸了個稀巴爛!周福和另外三個伙計,被人……被人打成了重傷,現在還昏迷不醒,郎中說……說就算救回來,恐怕也得落下終身殘疾……”
王景的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人抓到了嗎?”
趙普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沒……沒有……據說是十幾個蒙面人干的,打完人就跑了。听……听僥幸醒過來的一個伙計說,那些人動手的時候,嘴里……嘴里一直在咒罵您,說……說您是……”
趙普不敢再說下去。
王景的眼中,已經燃起了駭人的怒火。
他緩緩地將茶杯,放回桌上。
“他們……可曾搶走了糧食?”
“沒有!”趙普立刻回道,“一粒米,都沒有少!他們……他們就是沖著打人、砸店去的!”
“好……”
王景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
“好一個……下馬威啊。”
他明白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民怨了。
這是挑釁。
是那些他視之為螻蟻的賤民,對他這位堂堂的雲安侯,發出的第一封,用鮮血寫就的……戰書!
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憤怒,如同一座火山,在他的胸中轟然爆發!
“砰——!”
那只名貴的汝窯茶杯,被他狠狠地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趙普嚇得渾身一哆嗦,將頭死死地磕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書房內,一片死寂。
只能听到王景那變得粗重無比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他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趙普。”
“奴才在!”
“天一亮,你就親自去一趟京兆府。”
“告訴府尹沈寬,讓他給本侯一個交代。”
王景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沉沉的夜色。
“讓他……無論用什麼方法,哪怕是把整個京城的翻個底朝天,也必須把這些行凶的雜碎,給本侯……一個一個地,全都揪出來。”
“本侯要讓他們知道,激怒一頭獅子的下場,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