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東市那混雜著米香、汗水與沖天怨氣的嘈雜不同,雲安侯府的後堂,是另一番人間景象。
地龍燒得整個廳堂溫暖如春,足以讓身著單薄紗衣的舞姬們,額頭滲出細密的香汗。
價值萬金的瑞腦金獸,吐出裊裊的龍涎香,那醇厚而奇異的香氣,與空氣中彌漫的酒香、女子身上的體香,以及佳肴的脂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讓心志不堅之人瞬間沉淪的、奢靡的味道。
雲安侯王景,正斜倚在一張鋪著整張白虎皮的軟榻上,他半眯著眼,一只手端著盛著西域葡萄酒的夜光杯,另一只手,則在身旁一位貌美侍女的肩上,輕輕地搭著。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大廳中央,那群腰肢柔軟、翩翩起舞的舞姬身上,但焦距卻是渙散的,顯然心思並不在此處。
在他的下首,坐著平陽伯與安國公世子,兩人也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王兄,你這批新來的舞姬,身段是不錯,就是這領舞的,方才轉圈時,足下慢了半拍,終究是……差了點意思。”平陽伯呷了一口酒,略帶挑剔地說道。
“是啊,”安國公世子接過話頭,懶散地打了個哈欠,“還是上次在靖王府看到的那幾個胡旋舞姬,才叫真正的勾魂奪魄。那腰肢,嘖嘖……”
王景聞言,只是從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連眼皮都懶得抬。
區區一個舞姬的失誤,根本不值得他投入半點心神。
他此刻心中盤算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東市的亂局,皇帝的插手,還有那個像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余瑾……這些事情交織在一起,讓他這幾日都有些心緒不寧。
就在這歌舞升平,卻又各懷心事的氣氛中,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躬著身子,快步從側門走了進來,他目不斜視,徑直來到王景的軟榻前,壓低了聲音。
“侯爺,富貴糧行的孫掌櫃,在外求見。”
王景的眼楮,這才緩緩睜開,那雙原本顯得有些渾濁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精光。
他揮了揮手。
絲竹管弦之聲,戛然而止。
翩翩起舞的舞姬們,如同受驚的鳥雀,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大廳的兩側,躬身侍立。
整個廳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讓他進來。”
很快,穿著青布長衫,身材微胖的孫掌櫃,幾乎是小跑著進了大廳。
他顯然是被這廳中的奢華陣仗給震懾住了,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只是快步走到大廳中央,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頭深深地埋在地上。
“小人……小人孫通,叩見侯爺,叩見伯爺,叩見世子爺。”
王景坐直了些身子,將手中的夜光杯放到一旁的案幾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起來說話。”
“謝侯爺。”孫掌櫃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卻依舊不敢抬頭,只是躬著身子,盯著自己腳下的金磚地面。
王景慢條斯理地問道︰“說吧,今日情況如何?”
孫掌櫃連忙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雙手呈上,但被一旁的管家攔下。他只好自己捧著,恭恭敬敬地回話。
“回侯爺,今日……今日糧行一共賣出去三十斗米。”
他說完這個數字,頭埋得更低了,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三十斗。
這個數字,少得有些可憐。
果然,王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平陽伯和安國公世子,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意。
大廳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幾分。
孫掌櫃額頭上冷汗直流,若是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今天怕是難以走出這侯府的大門了。
他連忙開口,語速極快地解釋道︰
“侯爺明鑒!非是小人辦事不力!實在是……實在是那東市的余大人,還有……還有聖上,都在免費發糧啊!”
“那些泥腿子,賤民,一個個都跟瘋了似的,跑去東市排隊領不要錢的糧食,誰……誰還願意花錢來咱們這兒買米啊!”
王景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的“篤、篤”聲,像重錘一樣,敲在孫掌櫃的心上。
孫掌櫃咽了口唾沫,聲音愈發小了下去。
“咱們糧行的米價,還是按照侯爺您定的價……新米,八十八文一斗。陳米,六十文一斗。”
“今日來買糧的這幾位,都不是普通百姓。有城西開了三間鋪子的趙員外家的管事,還有吏部王主事家的僕人……都是些殷實人家。”
听到這里,王景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似乎是來了興趣,追問道︰“哦?細說。”
孫掌櫃感覺壓力一松,連忙繼續說道︰“侯爺您想啊,這些人,平日里都是要臉面的。讓他們去跟那些流民、乞丐、苦哈哈們一起,排上幾個時辰的隊,去領那一斗半斗的嗟來之食,他們拉不下這個臉!”
“再者說,他們也……也不敢得罪咱們啊。他們家里的產業,平日里,少不得要侯爺您和各位貴人照拂。為了幾斗米,把咱們得罪了,那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嘛!”
“所以啊,他們寧願多花點錢,來咱們這兒,買個清淨,買個心安。”
孫掌櫃的這番話,條理清晰,入情入理。
王景臉上的那絲不悅,終于煙消雲散。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
“說得不錯。”
他從案幾上,隨手拿起一小錠銀子,扔了過去。
“賞你的。下去吧。”
孫掌櫃手忙腳亂地接住那錠至少有五兩重的銀子,頓時喜出望外,連連磕頭。
“謝侯爺賞!謝侯爺賞!小人告退!小人告退!”
說罷,他便倒退著,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廳。
直到孫掌櫃的身影徹底消失,平陽伯才嗤笑一聲,端起酒杯。
“這個奴才倒是個有幾分聰慧,會說話的。”
“不過,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安國公世子懶洋洋地說道,“這世道,終究還是看身份的。那些賤民,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只配吃些殘羹冷炙。想上桌?他們也配?”
王景重新端起酒杯,臉上的神情,已經恢復了之前的慵懶和傲慢。前些日子因為余瑾的低價糧,所帶來的那點憋屈和狼狽,似乎已經一掃而空。
他輕輕晃動著杯中的殷紅酒液,慢悠悠地說道︰
“急什麼。”
“聖上開國庫,听著是三十萬石,聲勢浩大。可這京城內外,嗷嗷待哺的嘴,何止百萬?這點糧食,撒下去,又能撐幾天?”
“至于那個余瑾,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孤臣,靠著變賣宅子,又能有多少家底?本侯估摸著,他現在怕是連褲子都快當掉了。”
王景的嘴角,勾起一抹戲謔。
“等吧。等到聖上的恩典施完了,等到余瑾的油水榨干了。那些賤民的肚子,可不會陪著他們一起等。”
“到了那時候,他們,還不是得哭著喊著,求到我們門前?”
“到那時,這米價,可就不是八十八文一斗了。”
他的話音落下,廳中響起了一陣張狂而肆意的笑聲。
“王兄說的是!哈哈哈,到時候,咱們得把前些日子虧的,連本帶利,全都賺回來!”平陽伯撫掌大笑。
“我倒是更好奇,”安國公世子獰笑著,“等到了那個時候,聖上會怎麼處置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余瑾。畢竟,這位余大人,可是結結實實地打了滿朝上下的臉啊。”
“這還用說?”平陽伯喝了口酒,滿不在乎地說道,“一個寒門孤臣,竟敢煽動民意,對抗我等勛貴世家,此乃取死之道!聖上再怎麼欣賞他,也不可能容忍一個攪亂朝局的禍害。”
“我賭,不出一個月,聖上必定會尋個由頭,將他下獄問罪,給我們一個交代!”
王景聞言,也笑了起來,他舉起手中的夜光杯。
“一個月?你太高看他了。”
“本侯賭,半個月。”
“哈哈哈……”
壓抑了幾日的陰霾,仿佛在這一刻,都隨著這放肆的笑聲,煙消雲散了。
溫暖奢靡的廳堂內,酒色正濃。
而窗外,一陣夾雜著寒意的夜風,正從東市的方向,嗚咽著吹來,輕輕地,拍打在侯府那雕花的窗欞之上。
只是,屋內的歡聲笑語,蓋過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