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皇宮,紫宸殿。
殿內溫暖如春,角落里的三足鎏金瑞獸香爐,正無聲地吐著裊裊青煙,那是能安神定心的頂級龍涎香。
皇帝趙汝安端坐于龍案之後,一襲明黃色的常服,讓他少了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多了幾分尋常男子的清俊。
他手中握著朱筆,正全神貫注地批閱著身前堆積如山的奏章。
落筆,翻頁,朱砂的痕跡在雪白的奏紙上蔓延。
整個大殿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寒風偶爾拂過殿角的輕微呼嘯。
“大伴。”
皇帝的聲音很輕,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奏章之上。
“那個在東市‘唱大戲’的,兩天過去了,還沒唱夠嗎?”
侍立在一旁的大內總管梁宇,聞言身形微微一躬。
他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宦官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面白無須,看上去不過四十許人,但那雙眼楮,卻仿佛承載了宮中甲子的歲月,沉靜如水。
“回陛下的話,余大人還在東市。”
趙汝安手中的朱筆微微一頓,似乎來了些興趣。
“哦?他還在那兒站著?跟朕說說,現在是個什麼光景?”
梁宇上前一步,垂手而立,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能讓人身臨其境的奇異魔力。
“回陛下,還是如昨日一般。余大人就站在糧鋪門口,親自為百姓分發糧食,從清晨到日暮,未曾歇息片刻。”
“只是……那場面,瞧著有些淒涼。”
“淒涼?”趙汝安終于抬起了頭,將手中的朱筆輕輕擱在漢白玉的筆架上,靠向了龍椅的椅背。
梁宇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是。東市風大,余大人衣衫單薄,奴婢遣人去看時,他的嘴唇都凍得發白。他帶來的那些銀兩換成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可排隊的百姓,依舊望不到頭。”
“他身邊的護衛,都是些生面孔,想來是靖王殿下的人。革新司的舊部,一個也未曾靠近。”
“余大人他……如今就像是一個被朝堂徹底拋棄了的孤臣,獨自一人,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在履行他對百姓的承諾。那份執拗,那份孤寂,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梁宇的聲音頓了頓,補充了一句。
“如今京中百姓,都在傳頌余相爺的仁德,說他是……活菩薩降世。”
听完這番描述,趙汝安沉默了。
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龍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片刻之後,他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笑聲不高,卻打破了殿內的沉寂,讓梁宇都微微一愣。
“呵呵……活菩薩?孤臣?”
趙汝安搖了搖頭,那雙深邃的眸子里,閃爍著洞悉一切的笑意。
“這個余瑾啊……他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他這是在演戲,演給滿朝文武看,演給這京城的勛貴世家看,更是演給朕看啊!”
“他把自己擺在最淒涼、最無助的位置上,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山窮水盡,不過是憑著一股意氣在硬撐。如此一來,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便會徹底放松警惕。”
“而那些受了他恩惠的百姓,看到他這副‘為民請命、不惜己身’的慘狀,心中的那點感激,便會迅速膨脹成愧疚、孺慕與狂熱。他這哪里是在發糧食,他分明是在一刀一刀地,把自己的名字,刻進京城百萬百姓的心里!”
皇帝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欣賞,幾分無奈,還有一絲淡淡的警告。
梁宇抬起頭,迎著皇帝的目光,輕聲說道︰“陛下聖明。”
“可奴婢以為,余大人此舉,雖是在演戲,卻也是真情。”
趙汝安眉頭一挑︰“哦?”
梁宇道︰“戲是演給那些高高在上的‘看客’瞧的,可百姓們領到手的糧食,卻是實實在在能填飽肚子的。余大人贏得民心,是因為他真正讓百姓得到了實惠。這一點,做不得假。”
這一句話,仿佛觸動了皇帝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
他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眼中的那份戲謔與玩味,也漸漸被一種復雜難明的情緒所取代。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殿內的龍涎香都燃盡了一截。
最終,他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是啊……做不得假。”
趙汝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宮殿的重重殿宇,望向了那遙遠的東市街頭。
“百姓們,太苦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疲憊與愧疚。
“風調雨順時,他們尚且要在勛貴豪強的盤剝下勉強度日。一旦遇上天災人禍,便是賣兒賣女,易子而食。這朗朗乾坤,赫赫王朝,于他們而言,竟不如那幾斗能活命的米糧來得實在。”
“朕……有愧于列祖列宗,有愧于這天下蒼生啊。”
這位年輕的帝王,第一次在臣子面前,流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
梁宇深深地低下頭,不敢言語。
君王的心事,他可以揣摩,卻絕不能應和。
趙汝安沉默了片刻,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威嚴,只是那份平靜之下,似乎多了一些什麼。
“民心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東西,既然余瑾給朕點出來了,那朕就不能讓他一個人全佔了去。”
他重新坐直了身體,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那個殺伐決斷的帝王,又回來了。
“大伴。”
“奴婢在。”
“擬旨。”
皇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字字鏗鏘。
“著,戶部開倉,從國庫中支取三十萬石糧食,即刻送往東市,交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余瑾,代朕,分發給京中缺糧的百姓。”
梁宇的心頭猛地一震,眼中閃過一絲駭然,但旋即便被他完美地掩飾了下去。
三十萬石!
這幾乎是京城國庫儲糧的六分之一!
陛下這手筆,未免也太大了!
但他沒有問,只是恭敬地應道︰“奴婢……遵旨。”
趙汝安點了點頭,似乎對自己這個決定十分滿意。他重新拿起了朱筆,卻並未立刻批閱奏章,而是看著面前的虛空,淡淡地說道︰
“把糧食送過去就行了。”
“他知道,該怎麼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