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宮道,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漢白玉的欄桿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清冷的光,琉璃瓦折射著細碎的金芒,四周靜得只能听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在空曠的宮城內回響。
走在前面的是大內總管梁宇,他佝僂著身子,腳步細碎而急促,手中的拂塵無意識地輕微擺動著。
跟在後面的是余瑾,他步履從容,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去面見一位盛怒的天子,而是在自家後院信步閑庭。
一路上,兩人無話。
直到臨近御書房那朱紅色的宮門時,梁宇的腳步,才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卻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余相,”梁宇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絲沙啞和不解,“您這又是……何苦呢?”
他是宮里最懂得察言觀色的人,也是離天子最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陛下在太和殿上,是何等的失望,何等的憤怒。
他也想不通,為何這位聖眷正濃、前途無量的年輕宰相,會選擇用一種最決絕,也最傷君王心的方式,來結束那場本不該輸的對決。
對于梁宇的疑問,余瑾沒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眼,看了一眼那座在陽光下顯得愈發威嚴的御書房,眼神平靜,深邃如淵。
梁宇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案,只能再次發出一聲嘆息,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宮門。
“陛下,余相……到了。”
一股混雜著龍涎香和墨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御書房內,安靜得可怕。
年輕的天子趙汝安,端坐在那張象征著帝國權力之巔的紫檀龍椅上。他沒有在批閱奏折,也沒有在看書,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一雙眸子,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勾勾地盯著走進來的余瑾。
那目光,不帶一絲溫度。
余瑾走進殿內,在中央站定,撩起衣袍,行了一個標準的臣子之禮。
“臣,余瑾,參見陛下。”
“呵。”
一聲冷笑,從龍椅之上傳來。
趙汝安緩緩地站起身,繞過書案,踱步到余瑾面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余瑾,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比陌生的物件。
“余相,好大的威風啊。”
趙汝安的聲音,很輕,很慢,卻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朕才剛離開太和殿,愛卿的巴掌,就扇到了朝廷命官的臉上。怎麼,是覺得朕今日對你的處置太輕,心中有怨,所以拿別人來撒氣嗎?”
此言一出,一旁侍立的梁宇,腦袋垂得更低了,連呼吸都幾乎停滯。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而比怒火更可怕的,是這種平靜之下的譏諷。
它證明了,方才在太和殿發生的一切,都已一字不落地,傳到了這位帝王的耳中。
余瑾聞言,緩緩抬起頭,迎上了趙汝安那冰冷的目光。
“臣,不敢。”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周歡當眾辱我,便是辱沒朝廷體統。臣可以受辱,但陛下的威儀,不容褻瀆。”
“臣的臉面,就是陛下的臉面。臣可以輸掉一場朝爭,但絕不能,任由宵小之輩,將陛下的臉面,踩在腳下摩擦。”
他的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將一樁私怨,再次上升到了維護君威的高度。
趙汝安死死地盯著他,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
他要的,不是這個!
他要的不是這種冠冕堂皇的解釋!
他要的是一個答案!一個他為何要“認輸”的答案!
余瑾這種刀槍不入的平靜,像是一把無形的錐子,狠狠刺穿著趙汝安最後的耐心。
“臉面?!”
趙汝安猛地提高了聲音,近乎咆哮。
“你還知道你的臉面,就是朕的臉面?!”
他一個箭步沖回書案前,抓起那方沉重的端硯,想也不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余瑾的頭上,狠狠地砸了過去!
“砰!”
一聲悶響,在安靜的御書房內,顯得格外刺耳。
梁宇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那方堅硬的端硯,砸在余瑾的額角,隨即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殷紅的鮮血,混雜著黑色的墨汁,順著他的額角,緩緩地,流了下來。
余瑾的身子,只是微微晃了晃,卻沒有躲閃,也沒有後退。
他甚至連眼楮,都沒有眨一下。
“朕的臉面,早就被你丟盡了!”
趙汝安指著額角流血的余瑾,胸中的怒火,此刻終于如火山般徹底爆發!
“你當初是怎麼跟朕說的?!你說要從根子上,解決世家門閥土地兼並的痼疾!你說要為朕,為大安,開創一個真正的百年盛世!”
“朕信了你!朕頂著滿朝文武的壓力,頂著百官和宗室的壓力,為你成立革新司,為你掃平一切障礙!朕把國朝的未來,都壓在了你的身上!”
“可你呢?!你給了朕什麼?!”
“一場虎頭蛇尾的糧價戰?兩樁漏洞百出的案子就把你打趴下了?你在朝堂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自請罷官,自認其罪!”
趙汝安氣得渾身發抖,他繞著余瑾,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你認罪?!你有什麼罪?!朕讓你查的案子,你查了嗎?!朕給你的機會,你為什麼不要?!”
“你讓朕的臉,往哪里擱?!你讓天下人,怎麼看朕這個皇帝?!看朕用人不淑,看朕被一群老臣玩弄于股掌之間嗎?!”
雷霆之怒,在御書房內激蕩。
梁宇跪在地上,將頭深深地埋進地里,恨不得自己能當場暈死過去。
而處于風暴中心的余瑾,卻依舊靜靜地站著。
額頭上的傷口,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溫熱的血,混著冰冷的墨,流過他的臉頰,滴落在他紫色的官袍上,暈開一朵一朵暗色的花。
余瑾沒有去擦,也沒有說話。
他就那麼站著,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任由那位年輕的帝王,將所有的怒火、失望與憋屈,都傾瀉在他的身上。
良久,良久。
御書房內的咆哮聲,漸漸停息。
趙汝安喘著粗氣,他發泄完了,心中的怒火,卻並未消減分毫,反而因為余瑾這種油鹽不進的沉默,而燃燒得更加旺盛。
他死死地盯著余瑾,像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御書房內,只剩下天子粗重的喘息聲,和那道身影額上,緩緩滑落的,一滴殷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