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周路一行人離開瓦倫丁已經過去了三天,在沙迪的帶領下,他們沿著熊牙溪一路北上,到達了艾德勒牧場。
山里的雪開始化了。
先是听見滴水的聲音,從早到晚,很有耐心地滴著。這聲音起初極小,後來竟響得有些吵鬧。樹枝上的積雪先是蓬松的,後來便漸漸塌陷下去,露出黑瘦的枝條來。
山澗里的冰也裂開了,起初是細細的紋路,後來竟豁開一個大口子,水便從那里擠出來,帶著碎冰,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下流。水流過的地方,雪便退讓了,露出黃褐色的泥土和泛綠的枯草。
向陽的山坡上,雪化得最快。先是斑斑點點地露出地面,後來連成一片,雪便只剩些零星的殘兵敗將,躲在背陰處苟延殘喘。偶爾有風吹過,便揚起一陣雪霧,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轉瞬即逝。
山路上滿是泥濘,腳印和蹄印里積著水,一行人走過,便濺起些泥點子。雪水滲進泥土里,泥土便松軟了,踩上去微微下陷,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遠處的山峰還戴著白帽子,近處的卻已經露出了青黑的頭皮。天是藍的,雲是白的,陽光照在殘雪上,亮得刺眼。
雪化了,山卻顯得更加瘦硬了。
沙迪看見被燒的 黑的小屋,以及一旁亞克.阿德勒那個小小的墳墓不由地悲從心來,她攥緊拳頭,指節發白。她盯著那座小小的墳堆,喉嚨里像是堵了塊硬炭,燒得生疼。
風從山谷里卷過來,帶著雪水消融後的冷冽,吹散了馬蹄印里的泥漿。周路蹲下身,撿起半截燒黑的木梁,指腹蹭了蹭焦黑的表面,灰燼簌簌落下。
“那群雜種。”他低聲罵道,目光掃過牧場廢墟上橫七豎八的焦痕。
沙迪突然動了——她大步走向墳墓,膝蓋重重砸在濕冷的泥土上。
遠處山澗傳來冰層斷裂的悶響。泰倫看見她肩膀抖得厲害,像只被射穿肺葉的鹿,正欲上前安慰。
周路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說道︰“把這里留給沙迪吧……”
泰倫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周路的手掌像鐵鉗般牢牢按住了他。兩人退到一處半塌的圍欄邊,靴底碾過焦黑的草屑,發出細碎的聲響。
沙迪的指尖深深摳進墳前的凍土。融雪浸透了她的褲膝,刺骨的寒意順著骨髓往上爬,她卻渾然不覺。一滴溫熱的東西砸在泥土上,很快被吸干,只留下個深色的圓點。
周路摸出香煙。他盯著廢墟間的灰燼。這就像是沙迪心底里那團火,他想。不是那種 啪作響的明火,而是埋在灰燼底下,能悶燒很久很久的暗火,不把仇人燒干淨就不會熄滅的火。
泰倫焦躁地踢著碎石︰"我們總不能——"
遠處的溪流聲忽然大了起來,仿佛冰層下憋悶了整個冬天的水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幾根枯草從雪泥里探出頭,在風中瑟瑟發抖。
沙迪終于哭出了聲,她的哭聲先是哽在喉嚨里,像被雪壓彎的樹枝,顫巍巍地抖著。而後突然決了堤——不是那種嚎啕的悲號,而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的母狼在月下舔舐傷口時的怒嚎。
眼淚順著她的下巴滴落在丈夫的墓碑前的土地上,每一滴都砸出一個小小的水窪。她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濕,最後整張臉都泛著水光,鼻尖通紅,睫毛黏成幾簇。
偶爾哭到抽氣時,她會猛地捂住嘴,仿佛連悲傷都是件羞恥的事。但下一刻,更洶涌的嗚咽就會沖破指縫,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回蕩。她的肩膀隨著每一聲抽泣劇烈聳動,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好像要把自己哭進土里,哭到黃泉下去見他。
風掠過枯草,把她的哭聲扯得支離破碎。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哭盡了力氣,只剩下輕微的、孩子般的抽噎。可當手指觸到冰涼的墓碑,那哭聲便又活過來,帶著新鮮的、刻骨銘心的痛楚,在初春的寒風里瑟瑟發抖……
沙迪仍跪在墳前,但她的背脊不知何時已繃得像張拉滿的弓。
沙迪拔出來腰間的匕首,將自己的手掌割破,鮮血順著她的掌心蜿蜒而下,在雪地上綻開一朵朵刺目的紅梅。她將染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丈夫的墓碑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我發誓。"她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聲,更像荒野里嗚咽的風,"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血珠沿著墓碑的紋路緩緩下滑,與融雪混在一起,變成淡紅色的細流滲入泥土。遠處傳來烏鴉的啼叫,撲稜稜的振翅聲劃破凝重的空氣。
周路的香煙早已熄滅,煙灰積了長長一截。他盯著沙迪的背影,看見她沾血的發絲在風中飄動,像一面破碎的戰旗。
泰倫不安地挪動著腳步,靴子碾碎了一截焦黑的木炭。
突然,沙迪站了起來。她轉身時,臉上的淚痕已經干了,只剩下兩道淺淺的淚漬。掌心的傷口還在滲血,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我們走吧。"她說,聲音平靜得可怕。
沙迪緩緩站直身體,融雪順著她的褲管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她的手掌仍在流血,血珠沿著指尖滴落,在地上烙下一個個暗紅的印記。周路注意到她握刀的手指關節發白,匕首的刃口還沾著新鮮的血跡。
"等等。"周路挎包里掏出一卷繃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至少包一下手。"
沙迪盯著繃帶看了很久,久到周路以為她不會接。最終,她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接了過來,機械地纏在傷口上。白色的棉布很快被鮮血浸透,變成一種詭異的紫紅色。
周路深吸一口氣,山間冰冷的空氣有些刺痛了他的肺部。他看了看漸暗的天色,又看了看沙迪決絕的背影。遠處,融雪的溪流聲越來越響,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我們走吧。"最終他這麼說,把步槍甩到肩上,"但請記住,沙迪姐,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仇人更重要,我不希望仇恨佔據了你的全部。"
“謝謝。"沙迪的聲音很輕,卻像冰層下的暗流般危險。
她最後看了一眼丈夫的墳墓︰“亞克,我下次來看你就會帶上他們的人頭了。”
然後沙迪頭也不回地走向拴馬的地方。她的步伐很穩,每一步都像是要把仇恨踩進泥土里。
夕陽將她的剪影鍍上一層血色,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刀鋒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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