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福深吸一口氣,緩緩走進這間辦公室。他身姿僵硬,立正站在辦公桌前,眼神低垂,透著幾分拘謹。
    眼前淡黃色的辦公桌,邊角處的漆面已有些磨損,看得出歷經歲月的打磨。這張桌子比他在鋼城看守所和渡口橋監獄入監隊見到的干部辦公桌都要寬大,靜靜靠著辦公室後面的一扇窗戶擺放。窗外透進的幾縷微光灑在桌面上,讓這張桌子顯得莊嚴而沉穩 ,也讓侯本福莫名地感到一絲壓力。
    坐在辦公桌前的干部,面容看上去不過三十五、六歲,臉上帶著溫和的神色。他的眼神敏銳,當侯本福進來時,微微揚起臉,目光如炬地打量了一下侯本福,隨後嘴角輕揚,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指了指辦公桌前的一把仿皮椅子,聲音平和︰“你不用站著,過來坐下。”
    侯本福的身子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猶疑,隨後謹慎而緩慢地向前挪動幾步,像是生怕驚擾了這辦公室里凝固的空氣。他輕輕坐在椅子上,與這位干部之間僅相隔一張桌面,雙手不自覺地在膝蓋上摩挲。
    “我看了你的檔案,也看了你在入監隊寫的‘認罪服法書’,”曾科長的聲音打破了平靜,“看得出來你對這個罪名和判決結果還是有些不服的。”
    這話一出,侯本福的心猛地一緊,原本就緊張的神經瞬間繃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褲子。
    “這很正常,”曾科長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緊張,語氣依舊溫和,“本來這世上就沒有絕對的公正。但是既然這樣判了,而且是改判才有了這個結果,說明這已經是不容易了。你說呢?”
    侯本福听到這幾句話,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他咽了咽口水,試探著問道︰“請問領導,你就是曾科長嗎?”聲音里還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忐忑。
    “對,我就是我們宣傳教育科的曾科長。”曾科長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以後,可能我們在宣教科要打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交道,你對來宣教科服刑改造是抱著什麼心態?大膽說,照實說,言者無罪。”
    侯本福的腦海里迅速閃過老犯們說過的話,他微微低下頭,思索片刻,緩緩說道︰“首先感謝曾科長對我的關照,我听老犯們說過,能在宣教科服刑,是很多同改求之不得的,我一定會珍惜。我也一定不辜負曾科長的關心,把干部安排的各項勞動任務完成好。”說這些話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曾科長微微點頭,眼中滿是贊許︰“嗯,說得好,我希望你以後更要做得好。還有一點你也必須做到,就是要放下思想包袱,不要糾結于法院判重判輕的問題。不能改變的東西,就去適應它,不要說你們,我們有時也得委曲求全。”
    侯本福重重地點點頭,抬起頭看著曾科長,心中涌起一股別樣的敬意。曾科長這番客觀中肯的話語,就像一道光,穿透了他心中那層陰霾,讓他在這壓抑的監獄環境中,感受到了一絲難得的溫暖與理解。
    “我們宣教科改造環境比較寬松,但是改造任務也比較重,你們的任務也比較特殊,主要是協助我們干部做好全監罪犯的教育改造工作,宣教宣教,就是宣傳教育。這也算是和你在外面從事的工作對口吧?”曾科長的笑容自然而親切,話語之間沒有空洞的高調,這讓侯本福感覺無比親切和貼心。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鋼城看守所的領導和干事們,他甚至想到,如果不是有這樣的執法隊伍,關押和改造罪犯的看守所和監獄,憑什麼能讓曾經無惡不作的罪犯心悅誠服地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他完全放松了原本緊張而不知所措的心態,以積極和坦誠的心態與曾科長聊了很多話題。聊到最後,曾科長甚至和他探討起了他發表在《前江監獄工作報》和《新生報》上的幾篇文章,這更是讓侯本福將曾科長視為良師益友。
    這次談話漸近尾聲,曾科長目光平和地看向侯本福,語氣溫和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侯本福,你先去重體力勞動的建築大隊參加勞動一個月。這一個月,就當是體驗真正的勞動改造生活,好好磨煉磨煉自己。一個月後,再回到宣教科,我們會根據你的情況具體安排崗位。”
    侯本福點了點頭,心里雖對未知的重體力勞動有些忐忑,但一想到這是改造的必經之路,是走向新生的起點,內心便又充滿了希望。
    按照曾科長的安排,此後侯本福每天天還未亮就早早起床。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宣教科監舍,生怕驚擾到還在熟睡的其他人。來到壩子上,建築大隊的出工隊伍已經排得整整齊齊,他趕忙加入其中。隊伍浩浩蕩蕩地朝著一門崗外面進發,那里,監獄外的建築工地正等待著他們。
    到了工地,侯本福便投入到繁重的勞動中。他一趟又一趟地搬運著沉重的磚塊,肩膀被磨得生疼;又挑起裝滿水泥沙漿的擔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骨頭像散了架一般。然而,每當夜幕降臨,他躺在監舍的床上,雖然身體疲憊不堪,但一想到自己正在努力改造,未來充滿希望,心中便涌起一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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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計劃為期一個月的“體驗生活”,在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發生了變化。侯本福剛結束一天的勞累,正準備休息,宣教科服刑人員積委會主任匆匆趕來通知他︰“侯本福,明天你不用再跟著建築大隊出工了,跟著本宣教科的同改去宣教大樓听候安排。”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熹微,侯本福便跟著本科十六個同改來到宣教科大樓。積委主任讓他先在教研室等著,還安慰他︰“別著急,一會干部就會來給你安排改造崗位。”
    積委主任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後,把分散在各自崗位上的同改們都召集到了教研室“集中”。等所有人都到齊後,積委主任面帶微笑地說道︰“這會干部們在開會,我們也趁著這個機會抓緊時間集中一下,估計過一會干部就會叫我們去辦公室開會。”接著,他話鋒一轉,“我們集中主要是給大家介紹一個新同改,侯本福 。”
    侯本福听到積委主任是專門為介紹自己而集中眾人,心中一暖,連忙站起來,向大家禮貌地點了點頭。這時,幾個同改小聲地議論起來︰“哦,原來他就是侯本福啊,我們科這下又多了個筆桿子。”
    積委主任接著說道︰“侯本福來我們科已經半個月了,不過這半個月他去建築大隊體驗生活,所以還沒跟大家正式見過面。”
    隨後,積委主任詳細地介紹起宣教科的架構︰“宣教科分宣鼓組、教研組和文藝組,共三個組。”他一一將三個組的組長和組員介紹給侯本福。侯本福每听到一個名字,便起身,真誠地與對方握手,嘴里誠懇地說著︰“以後請多關照!”
    簡短的集中介紹剛一結束,就听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趙光明,把所有人都通知來我們干部辦公室!”
    積委主任趙光明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出教研室,大聲回應道︰“來了來了!”
    宣教科的十七個罪犯依次走進寬大明亮的干部辦公室。曾科長、魏干部和另外兩個男干部、兩個女干部正坐在一圈沙發上。曾科長見趙光明等十七人進來後,問了趙光明一句︰“都到齊了嗎?”
    趙光明腰桿挺得筆直,響亮地回答︰“報告科長,我們十七個人全部到齊!”
    “好,那我們就開個短會。”曾科長的聲音沉穩有力,“主要是因為我們科分來個新的服刑人員侯本福,他的到來,也為我們宣教工作增添了新的力量。所以你們同改之間要相互認識,也要認識我們干部。同時,要給剛來的侯本福明確改造崗位。”說到這里,曾科長看向趙光明,“你們同改之間都認識過沒有?”
    趙光明迅速答道︰“報告科長,我們剛才在教研室已經相互介紹認識了。”
    “好,認識了就好。”曾科長微微點頭,“以後大家在工作上就要相互配合,協助干部把我們科的工作做好。”
    接著,曾科長便向侯本福詳細介紹了每一個干部的姓氏和主要職責。最後,明確了侯本福的改造崗位︰“侯本福,你以後就和《新生報》責任編輯黃忠福一起,協助主管干部顏干部把全監宣鼓工作做得更出色,把《新生報》辦得更精彩。” 侯本福認真地點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不辜負這份信任,在新崗位上努力改造,書寫自己的改造篇章 。
    人就是個奇怪的動物,曾經崇拜的、信奉的、熱愛的、遵從的或是鄙夷的、 憎惡的、唾棄的、憤恨的、怨恨的,所有的認知、理念和方法,在一定的環境的影響下,都會被顛覆、打破和重建,最後把原來的自己變得面目全非。
    侯本福提前結束“體驗生活”的緣由竟是因為《新生報》責任編輯黃忠福同改的一番好意。三十八歲的黃忠福入獄前是一個軍工企業的供銷科副科長,因為貪污罪而被判處無期徒刑,一路減刑下來,現在還剩下十二年余刑。因為侯本福一篇稿子的事,他曾去入監隊找過侯本福一次,他給侯本福提出那篇稿子的一點修改意見。就那一次,他對侯本福產生了十分良好的印象,而他的真誠樸實甚至有幾分謙卑的態度也給侯本福留下深刻的印象。侯本福分到宣教科後,他們住在宣鼓組的監舍里,他總是像一個兄長也樣給侯本福以關心。
    他見侯本福每天起早貪黑的跟著建築大隊出工收工,沒幾天侯本福就被曬得黑黑的,他動了惻隱之心,于是便向主管宣鼓工作的顏干部說最近各單位來稿量比較大,加上手里其他工作較多,有點忙不過來,建議把侯本福召回來協助他的工作。顏干部也是個心底善良的女干部,听黃忠福這麼一說,便心知肚明了黃忠福的真正意圖是要提前解放侯本福的重體力勞動之苦,于是將黃忠福的建議向曾科長做了匯報,曾科長何等聰明之人,既然主管干部和責任編輯都有這個要求,自己還不就是一句話成全了三個人,于是欣然同意,當著顏干部的面就給建築大隊教導員打趣了電話。
    于是侯本福第二天就不用再去下苦力“體驗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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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本福被安排協助黃忠福編輯《新生報》,按監獄的慣常看法,黃忠福就是侯本福的師傅。但黃忠福每次與侯本福說話總是那麼小心翼翼,讓人感到他的謙卑,這反倒讓侯本福感覺不適,他直接給黃忠福說︰“黃老師,你是我師傅,又是當哥的,你有啥子話就直接說,安排我做啥子也好,教我咋個做也好,都直接說,你這樣小心翼翼的我反而不習慣,感覺像是假的一樣。”類似的話侯本福對黃忠福說了兩次,但黃忠福在他面前就是絲毫不改變這種態度。其實黃忠福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他對別人說話,從來都是剛毅的,而且他的態度很多時候都是讓人難以接受的。可在侯馬福面前,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讓人看上去,不是他是侯本福的師傅,倒像是侯本福是他的師傅;不是他比侯本福年長十幾歲,倒像是侯本福比他年長十幾歲。
    《新生報》幾乎每天都要收到來自各單位投送的各種文體的稿件七、八十篇,有時甚至超過一百篇,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幾百字的短文,但審稿、改稿工作量還是比較大,熬夜加班對于黃忠福和侯本福來說是常事。
    侯本福時常發現黃忠福將有的作者的稿件直接按自己的思路重新寫一篇,然後署上別人的名字發表。侯本福認為這樣的做法一是增加了作為責任編輯黃忠福的工作量,二是對別的稿件質量好的作者不公平。
    黃忠福十分坦誠地對侯本福解釋︰“絕大多數人寫稿的目的不是為了寫稿,為的是掙獎分,獎分夠了就可以拿到月表揚。我直接幫助寫的都是些朋友,沒辦法,能幫就幫吧。”
    侯本福仍然堅持說︰“朋友要掙獎分,不是朋友的人家也要掙獎分啦,一張報紙就那麼四個版面,每期就只能裝下那幾十篇稿件,我們這樣做不就是搶了別的優質稿件的發表機會嗎,這樣不公平!”
    當然侯本福也不是一根筋,黃忠福的做法他也完全理解,他所能做的是想辦法如何不虧待那些優質稿件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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