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雨自昨晚十一點半起,便氣勢洶洶地拉開了帷幕。雨滴如斷了線的珠子,密密麻麻地砸向大地,狂風在窗外呼嘯,仿佛要將世間的一切都卷入它的漩渦。彼時,侯本福正在積委會辦公室,專心致志地修改稿子。柔和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出他專注的神情,似乎全然不覺室外的狂風暴雨。
自從他的第一篇稿子在《前江監獄工作報》和《新生報》上發表後,這兩張報紙每期必有他的文章,他的名聲也在這特殊的環境里逐漸傳開。他常常暗自琢磨,只可惜這兩張報紙都是周報,要是日報該多好,這樣他發表文章的機會就更多了,能讓更多人看到他的文字。在這高牆之內,寫稿不僅為他贏得了比其他新犯更為寬松的處遇,收獲了名氣和他人的尊重,還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稿費。這些對于身處特殊環境的他而言,每一樣都珍貴無比,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動力,也是他消磨度日如年的最佳途徑。
暴雨毫無停歇的跡象,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仿佛要將這個世界徹徹底底地沖刷干淨,洗淨所有的罪惡與陰暗。侯本福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十幾個同改出去打早餐。不一會兒,他們就像落湯雞一樣,渾身濕透,端著飯匆匆跑回小組。在“五大員”的指揮下,大家在小組里蹲成兩排,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碗勺踫撞聲和咀嚼吞咽聲交織在一起。
周鴻組長在床上躺著,被這嘈雜的聲音吵醒,不禁罵罵咧咧道︰“你們幾個吃飯能不能安靜點,像豬一樣,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把老子都吵醒了。”說完,他轉頭看向侯本福,換了副溫和的語氣說道︰“侯老師,你也沒吃早餐吧?” 侯本福心里明白,周鴻這是想讓他請吃小炒部賣的粉或面條。
侯本福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沒吃,今天不是星期天嘛,等會雨停了你去買粉來吃。要是有面條的話,我更想吃面條,一會就麻煩你去幫我買碗面條。”周鴻一听,頓時來了精神,高興地說︰“沒問題,等雨小點了我就去。”
這時,一個負責學習的“五大員”連忙接話道︰“我也想吃面,周組長也幫我帶一碗來唄。”說著,他從褲兜里掏出兩張五元面值的代金券,小心翼翼地遞給床上躺著的周鴻,“今天我請客,請周組長和侯老師吃。” 周鴻接過代金券,瞥了一眼,皺了皺眉頭說︰“不夠,我和侯老師平時兩個人可都是吃三碗。” 這個“五大員”猶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張五元的代金券,大方地說︰“干脆買五碗,我們三個人吃。” 周鴻這才滿意地接過代金券,笑著說︰“這還差不多。”
侯本福從床上下來,走到周鴻身邊,遞給他三張五元代金券,真誠地說︰“用我的用我的,把他的還給他。” 這“五大員”趕忙阻攔,一臉感激地說︰“上回我沒牙膏用了,侯老師你買了支牙膏送我,前幾天我才接見,今天就是我請你和組長吃,你就不要和我爭了。” 侯本福略略想了一下,覺得盛情難卻,便說道︰“那就這樣吧,我這十五塊錢下午去炒幾個菜來下飯。”
周鴻看著侯本福遞給他的十五塊錢,點了點頭,心中又有了新的主意,說道︰“不可能炒五個菜啊,干脆這樣,我加十塊錢,下午買支炖豬腳來,我請積委會的張主任吃飯。” 侯本福笑了笑,爽快地說︰“好好好,你想請哪個吃飯都可以。” 說罷,侯本福就拿著洗漱用品去盥洗室洗漱 。
雨勢漸小,原本如注的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窗外的高牆上,打在窗戶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周鴻見雨小了很多,便拿起雨傘,正滿心歡喜地打算去小炒部買粉面,想著馬上就能吃到熱氣騰騰的食物,心里不禁有些期待。可就在他剛走到門口時,卻听見黃正金在走廊上扯著嗓子大聲通知︰“各小組注意了,各小組的組長,立即到積委會辦公室集中,指導員給大家開會。”
周鴻听到這話,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唉”地重重嘆息一聲,心里滿是無奈。他極不情願地放下雨傘,朝著積委會辦公室快步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小聲嘟囔著︰“這會開得真不是時候。”
大約二十分鐘後,周鴻神色匆匆地回到小組。一進門,他就急忙說道︰“全部按學習的位置坐好,我要傳達指導員的指示。”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急切。
組員們听到命令,立刻行動起來。一時間,一陣急促而輕微的擺放凳子聲音響起,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凳子擺好。不一會兒,全體組員就按學習的坐姿坐成了一個方陣,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神色嚴肅。侯本福也把凳子擺在最後一排,隨意地坐下,眼神里透露出一絲好奇。
周鴻組長坐在課桌前,清了清嗓子,神色莊重地開始傳達王指導員的指示︰“第一、目前各小組的紀律有些松散,組長和‘五大員’要切實負起責任來,把各小組的紀律抓起來,三天之內如果沒有改觀,組長和‘五大員’該換人就換人,維紀、學習、生活衛生、統計、宣鼓你們幾個‘五大員’听清楚沒有?不負責任的就換人。” 他的聲音洪亮,在房間里回蕩,眼神犀利地掃視著每一個“五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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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五大員”听到這話,立刻精神一振,齊聲且響亮地回答︰“听清楚了!” 聲音整齊而有力,仿佛在向周鴻表明自己的決心。
“第二、我傳達完指導員的指示後,新犯立即寫‘認罪服法書’,最遲明天晚上九點鐘必須交給我。大家都听清楚沒有?”周鴻組長的聲音如同洪鐘,在狹小卻擠滿人的房間里格外響亮,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好似一把重錘,敲在每一個新犯的心頭。
所有人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齊聲且響亮地回答︰“听清楚了!”聲音匯聚在一起,震得空氣都微微顫動,可在這整齊的回應之下,每個人的心里都滿是忐忑與迷茫。
周鴻用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所有人,那眼神仿佛能洞悉每個人內心的想法。他微微點頭,干脆利落地說道︰“好,就這些,散會,立即開始寫‘認罪服法書’。” 話音剛落,他一轉身,便急匆匆地出去買粉面去了,似乎這寫“認罪服法書”的任務,遠不如那碗熱氣騰騰的粉面來得重要。
周鴻前腳剛走,房間里就像炸開了鍋。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凳子挪到床邊,又各具形態地坐下。有的人眉頭緊鎖,一臉愁容;有的人交頭接耳,神色慌張。幾乎所有人都在小聲議論著,話題無一例外都是︰“‘認罪服法書’咋個寫?你寫過沒有?” 這聲音此起彼伏,如同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在慌亂地叫嚷。
李廣文“嘿嘿”笑著,滿臉堆起討好的神情,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湊到侯本福身邊。他用胳膊輕輕踫了踫侯本福,帶著幾分期待又有些無奈地問︰“侯老師,‘認罪服法書’到底怎麼寫?我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腦袋里一團亂麻。”
侯本福傻傻地笑著,臉上帶著一絲溫和,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個東西我也不曉得咋個寫。不過從字面上理解也並不難,認罪服法嘛,就是不要抵賴不要狡辯自己所犯的罪行,要心悅誠服地服從法院判決。”
“就是說是泡屎也要吃下去!”李廣文苦笑著,臉上的無奈愈發明顯,“但是關鍵問題是不曉得從哪里落筆啊。一塊磚都沒有咋個蓋得起房子嘛。”
在略顯嘈雜的小組房間里,眾人被“認罪服法書”攪得心煩意亂、不知所措。侯本福瞧著周圍一張張焦慮的面孔,眉頭微微皺起,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氣,略略抬高嗓門,沉穩有力地說道︰“你們都不要急,先安下心來。我去積委會先問個清楚,回來就告訴大家到底該怎麼寫。咱們現在最關鍵的是弄明白必須要寫哪些內容,要是方向錯了,寫得再好也沒用。”
同改們听聞,原本黯淡的眼神里瞬間燃起了希望之光,紛紛點頭附和︰“好好,這樣很好。侯老師去問一下積委會的就曉得咋個寫了。侯老師,麻煩你了。”那熱切的目光,仿佛侯本福已然成了他們走出困境的唯一指望。
侯本福轉身,步伐急促地走出小組。走廊里燈光昏暗,他的身影在牆壁上匆匆掠過。他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積委會辦公室。
一推開門,屋內忙碌的景象映入眼簾。張華和劉愛志等幾個積委會委員正各自忙碌著。侯本福定了定神,徑直走向張華。他站在張華跟前,微微欠身,臉上帶著謙遜與急切,誠懇地問道︰“主任,指導員安排我們新犯寫‘認罪服法書’,可我們都毫無頭緒,完全不曉得必須寫哪些內容。您能不能給我們指點一下,主要該寫哪幾個方面的內容?”
張華抬起頭,目光溫和地看著侯本福說道︰“這個簡單,不是什麼難事。我拿份以前新犯寫得好的給你看看,就有數該咋個寫了。”說著,張華站起來,轉身打開自己的文件櫃。文件櫃里擺滿了各類文件。張華的手熟練地在文件間翻找,眼楮快速掃過每份文件的標簽,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
張華在找“認罪服法書”的這一時刻,坐在一旁的宣鼓委員余樂抬起頭,臉上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陰陽怪氣地說道︰“侯大文豪都有不會寫的東西啊?真是稀奇稀奇。”那尖銳的語調瞬間打破了原本和諧的氛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帶著濃濃的嫉妒與嘲諷刺向侯本福。
侯本福心里清楚,余樂這是在借機發泄平日里對自己的嫉妒。因為侯本福接連發表各類文章,對干部的工作和罪犯的改造進行了有效的報道和贊揚,他的工作得到了干部的認可也得到了同改們的贊譽和尊重,這讓余樂感覺自慚形穢,于是心生不滿,借此機會發泄一下而已。但侯本福並不想在此時與他起沖突,只是臉上堆滿笑容,語氣依舊平和地回應道︰“是的是的,術業有專攻,這‘認罪服法書’,我還真是不會寫,所以特意來積委會向各位前輩請教。”侯本福的語氣真誠而謙卑。
余樂見自己的譏諷如同石沉大海,侯本福毫無針鋒相對之意,自己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渾身的勁兒都使不上。他撇了撇嘴,眼中閃過一絲無趣,不再言語,繼續低頭忙自己的事,好似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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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張華終于在文件櫃深處找到了那份“認罪服法書”。遞給侯本福,耐心叮囑道︰“這份寫得比較好,不過篇幅有點長,你們寫的時候沒必要這麼長,抓住幾個重點寫幾句就可以了,最多寫個兩三頁紙就足夠了。”
侯本福雙手接過這份“認罪服法書”,只見紙張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工整的字跡,足足有六頁之多。他抬起頭真誠地對張華說道︰“太感謝您了,張主任。”說完,他小心翼翼地拿著這份“認罪服法書”,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緩緩坐下。然後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他的眼神專注,仿佛要將這份“認罪服法書”里的每一個精髓都汲取出來,帶回給焦急等待的同改們 。
侯本福仔細看了兩遍這份“認罪服法書”,終于歸納出五大要點,一是從內心深處深挖犯罪根源;二是坦白主觀犯罪動機;三是要發自內心的認識到自己的罪行以及給社會和他人造成的嚴重危害;四是要心悅誠服的認識到自己被判刑是罪有應得;五是下定決心痛改前非,老老實實接受懲罰和改造。
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如果自己照這“五大要點”來寫這份“認罪服法書”,無疑是自己承認自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犯”。
他將這份幾近“完美”的“認罪服法書”交還給張華的時候,誠懇地說︰“謝謝主任,這份‘認罪服法書’確實寫得很好,給我很大的啟發,我曉得該咋個寫‘認罪服法書’了。”
張華接過“認罪服法書”,神色詭秘地輕聲說道︰“抽個時間我們好好聊聊!”
侯本福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積委會辦公室回到小組。
同改們齊刷刷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周鴻也已經買了粉面回來,叫他趕緊吃了面再說,他回答道︰“周組長,大家都不曉得咋個寫‘認罪服法書’,我剛才去積委會問了,我先給大家講一下可不可以?”
周鴻說︰“要得要得,你先給他們講了好抓緊時間寫,不然明天晚上九點以前收不齊我就要負責。”
侯本福把自己歸納的寫“認罪服法書”的“五大要點”濃縮成三點,大聲說道︰“認罪服法書開始寫自己法律意識淡漠,為了達到什麼目的而走上犯罪道路;第二點寫自己犯罪給家庭、社會和他人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和嚴重危害,自己感到後悔、自責;第三點寫自己被法院判刑是活該,是罪有應得,來到監獄後服從干部管理教育,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爭取獲得政府減刑獎勵,早日回歸社會重新做人。就這些,照這樣寫就可以。”
听完侯本福的講解,同改們都“哦”聲一片,表示弄明白了。但是侯本福心里清楚,就算自己講得再明白,也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改不會寫不過他早有打算︰實在不知道如何寫的,他就寫一個模式出來,大家照著抄,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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