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侯本福來到渡口橋監獄的第三個星期天。前一晚,他在積委會辦公室看書、寫稿子,不知不覺就忙到了凌晨兩點多。等他終于放下筆,揉著酸澀的眼楮,疲憊地躺到床上時,窗外已是一片靜謐,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仿佛在提醒他夜已經深了。
    早上快到九點的時候,侯本福才悠悠轉醒。夏日的陽光毫無遮攔,明晃晃地照在窗外的高牆電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被這強光晃得眯起了眼。窗外,偶爾能听見高牆外有車聲和人聲,這些聲音比在鋼城看守所里听見的要密集和響亮得多,像是在提醒他,外面的世界依舊熱鬧,而他卻被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侯本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坐起身來。小組里的同改們狀態各異,一部分人懶散地靠著床沿,輕聲地聊著天,聲音低低的,像是怕驚擾了這寧靜的早晨;另一部分人則拿著《罪犯改造行為規範》,嘴里念念有詞,神色專注。周鴻組長正躺在床上看雜志,見侯本福坐起來,便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侯老師你睡醒了,早餐都開過好一陣了,曉得你昨晚睡得晚,沒喊你。”
    侯本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昨天晚上是睡得太晚,你不說這會還真的餓了。你吃早餐沒有?要不麻煩你出去一趟,買粉來我們一起吃。”說著,他從衣袋里摸出兩張五元面值的代金券。在這渡口橋監獄里,服刑人員是不準使用現金的。接見時收到的現金和匯款收到的現金,都必須全部兌換成只能在渡口橋監獄內部流通的代金券。這是為了監管安全和干警清廉考慮。畢竟,萬一罪犯越獄出去,沒有現金,在外面就會舉步維艱;而如果罪犯手里有現金,就可能會在監獄里賄賂干警,滋生腐敗。
    監獄每月會給每名服刑人員發放五元代金券,獄方稱之為“洗漱津貼”,而服刑人員自己則習慣叫它“零花錢”。在監獄內部,三門崗和二門崗設有專賣日用品、方便食品的“小賣部”,還有賣炒菜、炖菜和粉條、面條的“小炒部”。不過,進入三門崗的罪犯原則上是不允許私自出三門崗的,入監隊的新犯更是絕對不準單獨進出。入監隊每周會組織每個小組一次集體購物,或許周六安排一、二、三、四、五組,周日就輪到六、七、八、九、十組。每次購物前,先由組長統計本小組需要購物的新犯名單,報給干部,干部同意後在出三門崗購物新犯名單上簽名,然後由干部帶隊出三門崗購物。
    每逢周六、周日,“小賣部”和“小炒部”的生意就格外火爆。全監在這兩天總會有幾個單位休息,而休息的人想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如何讓自己吃得好點。小炒部賣的炒回鍋肉,三塊錢一份,里面有那麼五六片半肥半瘦的肉,再加上一點蔬菜和辣椒,香氣撲鼻;炖豬腳二十五元一份,滿滿一大盆,連湯帶水,光是豬腳就有一斤半以上,讓人看了就垂涎欲滴。
    周六周日休息的人都喜歡睡懶覺,知道小炒部有粉條或面條賣,就干脆不起床吃早餐。等睡夠了,再起來想法自己出三門買碗粉或面吃,或者直接買兩袋方便面,那味道也比監獄供應的飯菜香多了。粉、面里帶著肉沫肉丁,和炒菜一個價,三塊錢一份。就算自己出不了三門崗,也要叫出得去的人幫忙帶碗粉面進來
    周鴻組長拿著侯本福給的十塊錢,興高采烈地去給干部報告自己想出三門買粉吃。因為在三門崗值勤的“內警隊”和入監隊都隸屬于監獄獄政管理科的職能中隊,兩個中隊的老犯都互相認識,所以入監隊的老犯想出三門崗,基本上都沒問題。
    過了一會兒,周鴻買了三份粉用三個小塑料袋打包回來。他一進門,那濃郁的香味就瞬間彌漫開來。他叫小組的一個組員去把他和侯本福的碗筷拿來,然後往床上一坐,說道︰“老規矩,一人一碗半。”
    侯本福笑著打趣道︰“我們一天沒干活都吃一碗半,不曉得人家車間、大隊那些下苦力的要吃幾碗才夠。”
    周鴻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粉,驕傲地說道︰“你光說吃幾碗,關鍵看有那個實力沒有。”
    侯本福明白周鴻說的“實力”是指有沒有錢買粉吃。他沒再接這句話,因為他看見剛才周鴻提著粉進小組的時候,那香味已經讓幾個同改眼神直勾勾的,喉結上下滑動,滿是渴望。在這里,沒有油水的生活,就算吃再多的大米,也還是很容易就餓了,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多余的錢去改善伙食,這其中的滋味,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
    大約下午兩點半的時候,熾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監房和樹葉上,灑在壩子的水泥地面上,灑在壩子上三五成堆的服刑人員身上,給整個監獄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色。侯本福正坐在積委會那有些年頭的辦公桌前,專心致志地謄抄著昨天晚上熬夜寫好的一篇稿子。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筆尖在稿紙上摩挲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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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黃正金腳步匆匆地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笑意,對他說道︰“侯老師,外面有兩個人要見你,說是你老鄉。”
    侯本福手中的筆微微一頓,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李立強和曾勇的面容。在鋼城看守所一同被羈押在一個監室的人里,就只有他們兩人也被送到了渡口橋監獄。只是侯本福剛到這里,自己都還沒完全安頓好,也就沒顧上去打听他們的消息。畢竟按照規定,入監新犯是不允許與老犯見面的,怕老犯把一些不利于改造的消極情緒傳播給新犯。可侯本福卻有著特殊待遇,他甚至走出入監隊大門都不用向干部報告,完全被當作入監隊老犯來對待。
    侯本福起身,快步朝大門走去。還未走出大門,就看見門口那兩個正朝入監隊里面急切張望的人,正是李立強和曾勇。兩人一見到侯本福出來,眼楮瞬間亮了起來,臉上綻放出欣喜的笑容,立馬圍上來,一人拉著侯本福的一只手臂,那親熱勁和興奮勁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我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李立強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緊緊拉著侯本福的手不肯松開。
    侯本福嘴角微微上揚,打趣道︰“是不是等我被槍斃的消息?”
    曾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忙說道︰“真的不是等你被槍斃的消息哦,我們是等你來這里的消息,真的。”
    李立強又接著說︰“你那個案子要是都被槍斃了,那真的就是紅勝中院亂整了。我們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要改判來這里的。你那麼冤枉,老天都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刺眼的陽光直直地射下來,照得三人眼楮都快睜不開了。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壩子邊上那片郁郁蔥蔥的樹蔭下躲去。侯本福說︰“你們等我一下,我去拿凳子出來,咱們坐著慢慢聊。”
    李立強感慨道︰“不是今天早上在車間宣傳欄里看到侯主任你在《前江監獄工作報》上發表的文章,還不曉得你已經來這里二十來天了。看到報紙上你的名字,我就跟曾勇說,我們兩個都高興得要死。”
    侯本福滿臉驚訝,問道︰“《前江監獄工作報》上有我發表的文章,你們都看到了?我自己還沒看見呢。”
    曾勇連忙回答︰“是啊,莫非侯主任你自己寫的文章發表了還不曉得?就是寫你們入監隊的,作者名字寫得清清楚楚,渡口橋監獄侯本福。就是今天早上才送到我們車間去的,已經貼到我們的宣傳欄里了。”
    侯本福雖然還沒有親眼看到這張發表了自己文章的《前江監獄工作報》,但李立強和曾勇說得有板有眼,和他寫的內容也一致,他就確信此事千真萬確。于是他快步走到大門口,問站在干部辦公室門口的黃正金︰“今天我們隊收到《前江監獄工作報》沒有?”
    黃正金微笑著回答說沒有。侯本福又追問︰“那為啥子我老鄉他們都看到了呢?”
    黃正金耐心解釋道︰“宣傳教育科送報紙的是先送三門崗以外的單位,然後下午才送進三門崗以內的單位,一般要到下午四、五點鐘才送進來。”
    侯本福這才恍然大悟。黃正金又熱情地說︰“侯老師,我給你們泡一大缸茶來,你們喝茶慢慢聊。”
    侯本福感激地說︰“那就太謝謝你了!”
    李立強和曾勇兩人都分在五車間從事機械加工,一個跟著同改師傅學開刨床,一個跟著學開鑽床。兩人伸出手給侯本福看,那雙手全是被油和鐵灰長期浸染,怎麼洗都洗不干淨的那種暗沉顏色。李立強無奈地說︰“就是戴起手套也沒用,那些油污和鐵灰無孔不入。還有就是廠房里灰塵特別大,每次下班,鼻孔里都是黑的,可能時間長了對肺部會有損傷。”
    曾勇滿臉懊悔,自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當初做那些事的時候沒有想到落得今天的下場。”
    侯本福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比起我的案子,你們應該還好受些,你們起碼是安起心要去做那個事,我呢?不明不白就成了殺人犯,幸好把命保住了,不然去陰曹地府都是個冤枉鬼。”侯本福笑笑,笑容里帶著幾分釋然,繼續說道︰“我從改判那天起就不再想這個事了,面對現實,這就是命運。抱怨也沒用,只能好好改造。”
    曾勇說︰“侯主任,不管咋個說你以後在這里比我們好過,不會像我們這樣去下苦力。”
    侯本福認真地回答說︰“這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清,就下苦力我也一樣要盡最大努力爭取拿成績減刑。只要活著出去,才有希望。”
    三人聊了好一陣,不知不覺太陽都西斜了。李立強和曾勇臨告別時,指指放在花台上的一床新棉絮對侯本福說︰“侯主任你來這里我們也沒有別的,我們用兩床舊棉絮和人換了床新棉絮給你送過來,算是表達我們的心意,你拿去,冬天用得著。”
    侯本福本想叫他們拿回去,但猶豫了一下,認為收下顯得親近,不收反而顯得隔膜,加之在入監隊同改面前也有面子,說明自己侯本福在看守所為人不差,所以才有人給自己送東西來。于是他感激地收下了這份珍貴的禮物 ,目送兩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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