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無聲而迅捷地攀升。
轎廂內壁光潔如鏡,映出兩人沉默的身影。
鄭非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沉靜地望著跳動的樓層數字。
徐平則微微側頭,看著轎廂外飛速上升的城市光影,那些璀璨的萬家燈火如同流動的金色星河,象征著這座超級都市永不枯竭的活力。
“叮。”
頂層到了。
電梯門無聲滑開,鋪著厚實羊毛地毯的走廊盡頭,就是鄭非那間俯瞰華興園區A區的寬大辦公室。
鄭非沒有開大燈,只擰開了辦公桌上那盞老式的綠色玻璃罩台燈。
昏黃而柔和的光暈,只照亮了桌面一隅,讓辦公室其余部分都沉浸在一種深邃的靜謐之中。
鄭非走到窗邊,背對著徐平,靜靜地望著這片他奮斗了大半生的無邊繁華。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顯得有些孤峭,卻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徐平走到吧台邊,熟稔地取出兩個瓷杯,放入一小撮鄭非慣喝的明前龍井,注入滾水。
清雅的茶香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沖淡了夜的清冷。
他端著兩杯茶,走到鄭非身旁,將其中一杯遞了過去。
“鄭總,茶。”徐平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鄭非轉過身,接過茶杯。
溫熱的杯壁熨貼著掌心。
他沒有喝,目光落在徐平臉上,那眼神深邃如同窗外無垠的夜空。
“徐總,”鄭非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徐平心中激起千層浪,“我感覺自己應該往後退一退了。”
轟!
徐平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瞬間潑濺出來,有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
眼楮倏然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鄭非那張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的臉。
“老板?!您...您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下意識地往前傾了傾身體,像是沒听清,又像是想確認自己是否出現了幻听。
退?往後退一退?從什麼位置退?
華興這艘巨輪的掌舵之位?!
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石破天驚的沖擊力。
鄭非是誰?
他不僅僅是華興的董事長,他是這家公司的靈魂締造者,是精神圖騰,是無數次在懸崖邊緣力挽狂瀾、指引方向的核心大腦。
他的每一次戰略決斷,無論在當時看來多麼激進甚至不可思議,最終都被時間證明是無比英明的前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華興定海神針般的力量象征!
退?這簡直顛覆了徐平所有預設的認知邊界。
鄭非似乎早已預料到徐平的反應。
他看著對方手背上迅速泛起的微紅,以及眼中那掩飾不住的巨大震驚,臉上反而浮現出極其淡泊又非常超然的笑意。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徐平因激動而微微繃緊的手臂,力道沉穩而帶著安撫。
“別急,徐總。我不是撂挑子,不是現在就撒手不管了。”鄭非的語氣緩和下來,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老友,又像是在闡述一個深思熟慮後的必然,“你看外面。”
他抬手指向落地窗外那片璀璨奪目的夜景。
“這座城市,這片燈火,這每一棟亮著燈的寫字樓里,都有無數像像姚塵風、馮庭波、汪劍鋒那樣的中流砥柱,還有像陳默那樣的年輕人...他們在拼命,在創造,在推動著這架龐大的機器向前狂奔。”
他的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華,看到了更深邃的圖景。
“華興,早就不是當年我們在破舊辦公室里,靠著搞代理打天下的草台班子了。
它長成了參天大樹,根系盤根錯節,枝干粗壯有力。
它需要的不再是一個事事親力親為、沖鋒在前的‘頭狼’。”
鄭非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徐平臉上,眼神變得無比認真︰
“它需要一個更穩固、更能代表集體智慧、更能激發下一代領航者潛力的董事會架構。
一個現代化的治理體系。”
徐平的心還在狂跳,但鄭非沉穩的話語和窗外磅礡的景象,像一股冰泉,讓他混亂的思緒開始強制冷卻。
他強迫自己跟上鄭非的思路,一個模糊而宏大的輪廓在他腦海中漸漸浮現︰
“您的意思是...改組董事會?”
“對。”鄭非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屬于開拓者和戰略家的光芒。
“現在的董事會結構,還是帶著太多創業期的烙印,決策鏈條不夠清晰,責任邊界有時也模糊。
我們需要一個更科學、更能適應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全球科技產業殘酷競爭的結構。”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支筆,在隨手扯過的一張打印紙背面快速勾勒著︰
“我的初步想法是,設立一個更核心的‘董事長團隊’,比如,四位輪值董事長,負責公司最高層面的戰略決策和監督執行,把握大方向,但不再直接陷入具體的運營管理。這四個人,必須是經驗、視野、威望都足以服眾的定盤星。”
他看了徐平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
徐平的心猛地一沉,輪值董事長?
以他和鄭老板多年的默契,清楚四位輪值董事長肯定有自己的一個位置。
至于鄭非心中的三個人選...
他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又一個老伙計的臉。
鄭非的筆尖繼續移動︰
“在董事長團隊之下,設立‘常務董事’層,七位左右。
他們是公司核心業務領域和關鍵職能的掌舵者,直接對董事會負責,擁有高度的運營自主權和決策權。
咱們核心業務層先領導都應該是這個層面的中堅。”
紙上簡陋的線條開始構建起一個權力金字塔的雛形。
“再往下,是‘董事’層,八到十位。他們可以是功勛卓著的老將,也可以是極具潛力的少壯派,負責具體的戰略單元、區域市場或重要平台部門,是常務董事的有力支撐和後備梯隊。”
鄭非的筆尖在“董事”這一層點了點,“當然也可以包括一些能力突出、但資歷或領域聚焦度稍遜的區域總裁、平台負責人,都在此列。”
他放下筆,將那張畫著潦草架構圖的紙推向徐平。
“而我,”鄭非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就退到‘董事’這一層。不再擔任輪值董事長。”
“什麼?!”徐平再次失聲,剛剛平復一點的心跳又驟然加速。
鄭總不僅是要退,還要從最高的董事長位置,直接退到普通的董事層?
這落差...這姿態...
“听我說完,老徐。”鄭非抬手,制止了徐平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勸阻。
他的眼神異常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輕松的笑意,“這不是放逐,也不是什麼不管不顧。這叫‘扶上馬,送一程’。”
他重新走到窗邊,與徐平並肩而立,一同望著腳下這片他親手參與締造並與之共同崛起的輝煌燈火。
“新的輪值董事長團隊,需要絕對的權威和空間去施展。
我若還在那個位置上,哪怕只是掛名,你們的決策就永遠籠罩在我的影子下。
這對你們不公平,對公司長遠的發展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