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解下腰間佩刀橫放膝頭,刃口映著火光折出半張清瘦面容。
篝火在她眸中淬著相思,高澄當初的歸期當還,仍舊硌在心頭,千里之外,他又在做何?
“阿姐,我總想不明白,”趙北秋屈起膝蓋托著下巴。“既然念著大將軍,怎不早些回去?”
秦姝順勢剝了剝篝火,焰中炸開粒粒火星。
“我雖想他,可人活著總還得存些別的想頭!既然看過了北方蒼茫原野,就想著再去看看,那東海洪濤,還有江南的漠漠生煙…”
趙北秋一听,細細琢磨,東南風物在她話中次第舒展,獨獨漏了西邊方位。
“阿姐,不去西邊看看?”
“如果機會,我也是想去——”
她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惠娘的墳冢,只怕如今早被荒草湮沒!
念及于處,秦姝突然哽住,一滴淚,直墜塵沙。
“阿姐,你怎麼哭了?”
“就像你會想阿爺阿娘,我也會想他們……”
趙北秋還是頭回听她提及親緣,眼中盡是好奇,靜靜的聆听著。
“其實我都記不清她們的樣子了,只記得,我在院里跑啊跑,跑啊跑……”
“……不記得何時外公帶上了我,開始逃啊逃,逃啊逃……饑寒交迫,我都不明白,人是會死的……”
“後來,我又有了蔡婆婆,她像家人一樣,真心待我好……可我回到並州時,她也沒了。
慧娘……她真的就像阿娘一樣,可惜我卻沒辦法……沒辦法為她報仇!”
曠野忽起了長風,她再也講不下去,仿佛看到慧娘,正在身旁吟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這是她最愛的詩……
此時,沙粒隨風而動,篝火猛地躥高,綻出點點星芒,流轉沫入空中銀河。
……
秋風散開靛青薄白,鹿渾海的波痕被晨光揉碎成萬斛銀星。
綺娜垂眸望著嫁衣上翻涌的金繡雲紋——朱紅濃彩就似流雲囚籠。
身後赤底玄紋幡掠過穹廬尖頂,薩滿擊打著神鼓揮舞,神杖銅鈴掃過她的嫁衣。
“啟程——”
慕容儼一聲唱報後,綺娜以額觸地,對著阿那 叩拜告別。
“我柔然的獵鷹幾時學會垂頸哀鳴?”聲音如礪石刮過刀鋒。
等到綺娜抬首,卻又伸出拇指輕輕碾過她的眼角,
“高歡算得上英雄,讓郁久閭的血脈流入高家不虧!綺娜,你要明白父汗的用意……”
綺娜咽下喉間腥甜,反抗過,逃跑過,終究解不開和親結局。
步入車帳時,再望了一眼燕然山,也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再見。
此時,阿那 握住禿突佳的手,重重囑咐了一句︰“別讓高歡冷待了綺娜,看不到我外孫出世,你也就別回來了!
綺娜听得真切,腳下猛地一跺,震得踝間銀鈴亂顫。
只是待到車駕真的啟程,還是忍不住掀簾回望,父汗的身影已遠隔數丈,融進晨光與草浪交界。
她咬住唇,最終還是抵不住喉間涌上的酸澀,大聲嗚咽起來。
經月余舟車勞頓,穿過昆都侖溝,至馬邑城官驛,已是暮色,送親儀杖終于停駐。
綺娜探出車帳,望去叔叔禿突佳方向,見到了他面前那道絳紫身影轉過身來,朔風卷起大氅玄色一角。
此時終于看見了丈夫容顏,歲月在他眉骨間刻下溝壑,卻未減半分挺拔。
高顴分明,玄領襯得下頜愈顯冷硬,雙目眸光前一刻還似玄鐵寒芒,與她對視一刻卻又化作一縷親和慈愛。
禿突佳大笑道︰“哈哈……公主,這便是魏國丞相?!”
綺娜心底排斥,可人已至此,只得緩緩屈身上前,微微彎膝行了一禮。
“公主折煞臣了。”高歡急忙傾身,五指虛托住她肘彎。
一旁陪侍的杜弼,適時擊掌三聲,侍從捧來十數漆匣次第掀開,金玉珠寶、錦繡華服與西域傀偶琳瑯滿目。
“此乃諸子進獻見禮,還望公主喜歡!”
綺娜淡淡掃過一眼,忽在匣角瞥見半截角弓——牛筋弦繃,弓弭還瓖刻金格紋飾。
便抄起弓來掂量拉弦,輕重護指都恰合適︰“這弓精巧,我喜歡…”
高歡微怔,不過一瞬卻復如常。這角弓正是高澄所獻,他還責備如此見禮屬實不宜,沒想到卻被公主一眼相中。
禿突佳撫髯笑道,“我們綺娜小公主,一向喜愛騎射弓角,獻此良弓的公子,當真是用了心思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客套。
高歡略一欠身,眼底泛起溫潤笑意,只淡淡說了句︰“能搏公主一笑,便是這雕弓造化”
然後攤手引著公主與禿突佳邁入下館。
行至木井北,高歡怎麼也沒想到,爾朱英娥竟領著數百親衛在此相迎。
他眉峰微蹙,心中雖有不悅,但也並未多言,只是並未引見她與公主相見。
綺娜在車帳實在是閑得慌,掀開車簾一看,天際間正盤旋著數只鷂鷹,少女眸中頓生亮色︰“正愁沒處試這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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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牽我馬來。”
儀仗停駐,綺娜信手操弓,跳下車駕,翻身上馬,策馬疾馳至曠野,縴腰反折仰身張弓,箭似流星貫入雲霄,竟將頭鷂射落塵埃。
隨行的婢女們高聲喝彩,綺娜這才覺得心情稍稍舒展。
爾朱英娥還道長龍為何突然停駐,原來竟是這黃毛丫頭興頑貪耍。
轉身對著一旁侍衛說道︰“把你長弓給我!”
接過侍衛呈上的鐵胎弓,便挽弓如月,竟也一發而中。
高歡與禿突佳並轡行在後隊,見禿突佳已是面沉如水,只得強顏陪笑︰“孤這兩位夫人,倒都是能上陣殺敵的。”
“哼。”禿突佳一聲冷哼,只是提韁徑直往行,並未理會高歡。
晉陽城門,高歡的一眾子女侍妾垂首恭立。
婁昭君立在最前,雲紋錦氅隨風而動,高歡見她屈膝欲拜,立刻翻身下馬︰“昭君何須......”
“大王且慢。”婁昭君抬眸,掠過他懸在半空的手。“妾身尚未拜見公主,豈敢受禮?”
當綺娜近前時,婁昭君端舉廣袖再度俯身,“妾身婁氏,問公主安!”
婁昭君心密,用的是鮮卑語,綺娜倒是能听懂。
但她厭煩中原人彎彎繞繞的禮數,奈何身為柔然公主,一言一行皆是代表草原,別人對她客氣,她也不好冷眼相待,于是微微欠身回了一禮。
只是腰脊挺得筆直,回禮時目光不閃不避,恰與婁昭君四目相接。
婁昭君眼尾笑紋透著慈色,綺娜再熟悉不過,與高歡見自己第一眼,是如出一轍。
心言︰想必這便是他的結發之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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