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馬蹄踏碎了扎蘭屯外最後一片殘雪,韁繩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紅痕。
身後二十余名警察的馬隊緊隨其後,馬蹄揚起的塵土混著青草碎屑,在通往放馬甸的官道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灰黃色軌跡。
三天前在天津衛碼頭,那個從關外逃來的商販攥著他的胳膊說“放馬甸沒了人煙”時,他還以為是訛傳,直到此刻望見遠處那片熟悉的村落輪廓,後頸的寒毛還是根根豎了起來。
放馬甸的老榆樹該有百年了,往年這時候,樹椏間總掛著屯里孩子們系的紅布條,風一吹嘩啦啦響,像無數只小手在招手。
可今天遠遠望去,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在暮色里抖得像篩糠,連最粗壯的那根主枝都斷了半截,斷口處凝結著暗褐色,像是被生生劈斷的骨頭。
“加快腳程!”
鐵柱勒馬時喉結滾了滾,靴底在馬鐙上磕出脆響。
馬隊越走越近,空氣里漸漸漫開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柴火燃盡的草木灰味,混著牲口棚里的干草香,往年這時候該裹著家家戶戶飄出的炊煙,在夕陽里釀成暖融融的一團。
可今天這味道里卻摻了別的,是血腥味,是被劈開的木門散出的木屑味,還有……死亡的味道。
村口的木柵欄倒了大半,去年秋天新換的松木樁子被劈成了兩半,斷口處還留著彎刀砍過的斜痕。
有警察翻身下馬想去扶,卻被鐵柱按住了——他已經看見柵欄內側的地上,有串被馬蹄反復踐踏的腳印,其中混著幾個小小的鞋印,鞋頭磨得發亮,像是哪家孩子的棉鞋。
“分頭搜查,仔細看有沒有活口。”
鐵柱翻身下馬時,膝蓋在僵硬的馬背上磕了一下,卻沒覺得疼。他踩著熟悉的腳步往屯里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水順著褲腳往里滲,凍得小腿發麻。
屯里靜得可怕。
往日這時候該有王二嬸在自家院門口喚孫子回家吃飯的聲音,該有李大叔趕著羊群從坡上下來的吆喝聲,該有各家屋頂煙囪里冒出的柴煙,在暮色里織成一張暖烘烘的網。
可今天連條狗吠都沒有,只有風卷著涼風,在空蕩蕩的街巷里打著旋,像是誰在低聲哭。
鐵柱走到自家老屋門口時停住了。院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響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去年堂妹種的那叢月季被連根拔起,枯枝在雪地里戳出個歪歪扭扭的窟窿。
堂屋的門敞著,門框上掛著的紅綢子被撕成了布條,那是去年他從扎蘭屯捎回來的。
“頭兒,東頭墳地有動靜!”
門外突然傳來警察的喊聲,鐵柱心里一緊,拔腿就往那邊跑。
路過三叔公家的籬笆時,看見院里的柴火垛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散落著幾片藥渣——三叔公的咳嗽病剛見好,鐵柱上個月還托人捎了新藥回來。
跑到墳地邊上時,遠遠就看見個黑影蹲在新堆的墳包前。那人背對著他,枯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聲裹在風里碎成一片,像鈍刀子割在心上。
鐵柱放慢腳步走過去,離著幾步遠就認出那身打滿補丁的藍布棉襖,還有手邊那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棍——那是前年老屯長走時留給屯長的,說能拄著它看護好放馬甸。
“屯長。”鐵柱的聲音有些發顫。
那人猛地回過頭,昏黃的暮色里,一雙渾濁的眼楮突然亮了亮。看清鐵柱的臉時,老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喉嚨里發出“ ”的聲響,眼淚順著滿臉的皺紋往下淌,在凍得發紅的顴骨上凝成細小的冰粒。
“鐵柱……鐵柱啊!”
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可膝蓋像是跟凍土凍在了一起,剛直起半截身子就晃了晃,手里的拐棍“當啷”一聲掉在雪地里。
鐵柱趕緊沖過去扶住他。老人的胳膊細得像根枯柴,棉襖里的棉絮早就板結了,隔著布料能摸到嶙峋的骨頭。
“您慢點,屯長,我回來了。”
他把老人半扶半攙地挪到墳堆旁的石頭上,才發現這排新堆的墳包足有七八個,每個墳前都插著塊小木牌,上面的字被風雪吹得模糊不清,只能認出最邊上那塊寫著“狗剩”——那是孫二小家的小兒子,才三歲,以前還追著鐵柱要糖吃。
“這是……”
“是被蒙古人殺的。”
屯長抹了把臉鼻涕在袖口蹭出一道白痕,
“那天後晌,日頭剛擦過西山頂,就听見西邊傳來馬蹄聲。我還以為是你從扎蘭屯回來,拄著拐棍到村口看,就見黑壓壓一片人沖過來——那些人穿著羊皮袍,腦袋上裹著紅布條,手里的彎刀在日頭下閃著光。
他們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搶,二柱家的媳婦抱著狗剩躲在菜窖里,被搜出來的時候,那帶頭的畜生一刀就把娃挑在槍尖上了……”
老人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娃娘當時就瘋了,撲上去要咬那畜生,被馬蹄子活活踩死在菜窖口……”
“蒙古人?”
鐵柱的手猛地攥緊了,指節捏得發白,指縫里滲出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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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半個月前,”
屯長的聲音抖得厲害,
“他們沖進屯子的時候,你三叔公正在院里曬藥草。他為了護著你嬸子,被兩個蒙古人架著胳膊拖到街上,那畜生一鞭子抽在他腿上,說‘老東西走不動就別佔地方’,然後就把他拴在馬後面……等我從柴房的柴火堆里爬出來時,街上的地都染紅了,你三叔公被拖出去二里地,身子都磨沒了大半。……”
老人突然抓住鐵柱的手,那只手凍得像塊冰,卻攥得死緊。
“他們把全屯的人都掠走了!男女老少一個沒剩,連剛會跑的娃、下蛋的雞都沒放過!你表妹被他們從炕洞里拽出來的時候,還咬了那帶頭的一口,被扇得嘴角淌血,還是你嬸子給她求的情,說‘丫頭還小’……”
他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我托人去扎蘭屯找你,人家說你去了赤塔,遠得很。我以為等不到你了,鐵柱,我以為放馬甸就這麼沒了……”
“不會的。”
鐵柱打斷他,聲音沉得像塊石頭,“我會把他們都救回來。”
他從懷里掏出油紙包著的窩頭,又擰開水壺遞過去。
老人餓壞了,抓起窩頭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鐵柱趕緊把水壺湊到他嘴邊。
看著老人喉結滾動的樣子,鐵柱心里像被刀剜似的——放馬甸雖然窮,可自從趙國強在扎蘭屯辦了貨棧,屯里人把山貨運過去能換些糧食,去年冬天各家都囤了不少玉米面,怎麼也不該讓屯長餓成這樣。
“他們往哪邊走了?”
“黑風口方向,”
屯長咽下最後一口窩頭,指著西北方向,
“我躲在柴火堆里看見的,他們把人用繩子串著,像趕牲口似的往北走。有個蒙古人說要把這些‘漢奴’賣到庫倫去,給那邊的王爺放羊牧馬……”
“庫倫?”
鐵柱皺起眉。他在扎蘭屯當警察時听過,那地方在蒙古草原深處,離著放馬甸有幾百里地,一路上盡是戈壁和荒灘,要是真被賣到那邊,再想找回來比登天還難。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著身後的警察喊
“分五隊偵查,黑風口周邊十里地都要搜到!發現蒙古人蹤跡立刻回報,注意看有沒有被掠走的鄉親!然後派人去扎蘭屯,將大人派給我的警察部隊全部帶來”
二十余名警察齊聲應著,翻身上馬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響亮。馬蹄聲漸漸消失在暮色里,鐵柱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屯長——老人靠在石頭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手里緊緊攥著那根棗木拐棍。他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老人身上,轉身往屯里走。
屯里比他想象的更慘。張木匠家的刨子、鑿子被扔得滿地都是,剛做好的半張木床被劈成了柴火;
劉寡婦家的織布機被掀翻了,織了一半的藍布纏在木梭上,上面還沾著血;連村西頭的井台都被砸了,井繩斷成兩截,旁邊的木桶裂了個大口子——那是表妹去年跟二柱媳婦學挑水時用的,她說木桶輕,自己能提動。
鐵柱在屯里走了一圈,每走一步都覺得心里發沉。走到村東頭的磨坊時,看見磨盤上還放著半袋玉米,旁邊散落著幾粒玉米碴——該是被突然闖進的蒙古人驚得沒來得及收拾。磨坊的牆角有個小小的布包,他撿起來一看,是塊繡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繡著朵桃花,針腳歪歪扭扭的——這是表妹的針線活,她上個月還跟鐵柱說,要繡好給鐵柱當汗巾。
黑風口的山谷里亮著點點火光。幾百頂蒙古包沿著谷底排開,最中間那頂最大的帳篷前,幾個穿著皮袍的漢子圍著篝火喝酒,手里的彎刀在火光下閃著寒光。
被掠來的鄉親們被繩子串著圈在角落,有幾個女人抱著孩子縮在一塊兒,男人都低著頭,臉上帶著傷。
鐵柱的堂妹被綁在最大的那頂帳篷里。
她的棉襖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打補丁的貼身小褂,臉上留著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的血已經干成了暗紅的痂。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穿著黑貂皮袍,腰間掛著把金柄彎刀,正把玩著個銀酒壺,眼神像狼似的盯著她。
“小娘們還挺烈。”
男人喝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淌到脖子上的金鏈子上,“剛才那一刀沒捅死你,是給你留著機會——從了我,以後跟著我當福晉,穿金戴銀,不比在那窮屯子里啃窩頭強?”
“你放開我!”堂妹抬起頭,眼楮紅得像兔子,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哭,
“我堂哥是警察,他很快就會來救我的!他會把你們這些畜生都抓起來!”
“警察?”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一腳踹在旁邊的木箱上,
“就憑那些拿著破槍的漢人?等他們找到這兒,你早就成了我的人了!”
他說著就伸手去抓表妹的頭發,
“別給臉不要臉,再 ,我就把你賞給外面的弟兄們——他們可有半個月沒踫過女人了!”
堂妹嚇得往後縮,卻被繩子拽得更緊。她看著男人那張獰笑的臉,突然想起鐵柱臨走前說的話
“表妹別怕,以後哥在,沒人敢欺負你。”
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可她還是梗著脖子
“我堂哥會來的,他說過會保護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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