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李海波把藤椅往牆角挪了挪,避開窗外斜照進來的日頭,往椅面上一蜷,腦袋往磨得發亮的藤椅背上一歪,喉間立刻滾出均勻的呼嚕聲。
當下的李海波,眼下烏青得像被人揍了兩拳,眼皮腫著,連鬢角的胡茬都透著股沒精打采的蔫勁兒。
說起來,還得歸功于老瞎子那顆黑 的“大力丸”。
昨兒出門時,老瞎子攥著他的手,神秘兮兮地說這藥丸是祖傳秘方,“保管夜里如龍似虎”。
李海波本是嗤之以鼻,架不住老頭賭咒發誓,熊奎又在邊上煽風點火,又想起之前小澤那欲求不滿的眼神,鬼使神差就接了過來。
逛完黑市,李海波揣著大力丸去小澤的公寓時,他心里還七上八下的。
誰知那丸子看著不起眼,效力竟真不含糊。
榻榻米上的纏斗就翻了好幾個回合。小澤從最初的眼波流轉,到後來的鬢發散亂,最後摟著他的脖子討饒時,聲音都軟得像化了的蜜糖。
她是心滿意足地裹著被子沉沉睡去了,嘴角還掛著偷來的笑。
可李海波呢?他盯著天花板緩了半宿,骨頭縫里都透著酸,後半夜幾乎是睜著眼到天亮。
這會兒靠著藤椅,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喊冤——老話誠不欺人,哪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他這頭“牛”,算是被那顆大力丸坑得不輕。
李海波睡到迷迷糊糊間,感覺胳膊被人猛晃了兩下,他咂著嘴翻了個身,眼都沒睜︰“別鬧……讓我再眯會兒……”
“波哥!醒醒!”楊春的聲音透著股急勁兒,又推了他一把。
李海波這才慢吞吞掀開眼皮,陽光透過窗欞晃得他眯了眯眼,看見是楊春,嗓子眼里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板鴨回來了?張處長呢?也從憲兵司令部回來了?”
“都回了!”楊春點頭如搗蒜。
“那涉谷曹長呢?”李海波揉著太陽穴坐直身,藤椅被他壓得咯吱響,“他這新科準尉,總不能賴在憲兵司令部蹭飯吧?”
“跟著回來了!”楊春往門口努了努嘴,“這會兒說不定就在隔壁辦公室呢。”
李海波抬眼瞟了瞟牆上的掛鐘,指針正指在四點的位置,他猛地一拍大腿︰“臥槽!這一覺竟睡了一下午!
你們到底在憲兵司令部磨蹭啥?
一個準尉授餃,有那麼復雜嗎?”
“哪能啊!”楊春把油布包往桌上一放,解開繩結露出里面的芝麻燒餅,“就一個準尉餃,本來不值當搞儀式的。
只因前幾天在新橋鎮打死的大軍一伙被認定成新四軍的抗日游擊隊,算是立了功,才單獨弄了個場子。
可那儀式短得很,前後加起來也就十分鐘,還是小泉中尉主持的,簡單講了幾句,拍了幾張合影就算完事了。”
他拿起個燒餅遞過去,壓低了聲音︰“主要是張處長,往常打交道的都是特高課那幫人,難得進趟憲兵司令部的門。
涉谷剛提準尉,被他一攛掇,就借著這由頭領著他拜訪了不少軍官——什麼作戰課的課長,情報室的主任,一圈走下來,光鞠躬就鞠得後腰直抽抽,結果就耽擱到了現在?”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一陣生硬的中國話,帶著濃濃的東洋腔調,人還沒進門,聲音先撞了進來︰“李桑!你這個懶家伙!”
李海波嚼燒餅的動作一頓,就見涉谷穿著簇新的準尉制服,軍靴 亮,腰間的指揮刀掛得筆直,一臉“痛心疾首”地闖進來,指著他鼻子道︰“上午的授餃儀式,你竟然敢不來!我的心,被你傷得大大的!”
他說著還夸張地捂了捂胸口,嘴角卻勾著笑︰“按照你們中國的規矩,朋友受了委屈,是要請喝酒的。
今晚,你必須請我去‘燒鳥居酒屋’,好好撫慰我受傷的心靈。
不然,我的心靈永遠不能痊愈!”
李海波把最後一口燒餅咽下去,拿過桌上的茶碗漱了漱口,慢悠悠道︰“準尉大人要喝酒,我哪敢不請?
今晚‘燒鳥居酒屋’,保準讓你喝到盡興,不醉不歸。”
“喲西!李桑果然是大大地朋友!”涉谷立刻眉開眼笑,方才那點“痛心疾首”早拋到了腦後。
李海波指尖在桌面敲了敲,話鋒一轉︰“喝酒是小事,不過在這之前,有樁更要緊的事得跟你說。”
涉谷臉上的笑淡了些,往前傾了傾身︰“什麼事能比撫慰我受傷的心靈更重要?”
“上午余隊長打了電話來。”李海波壓低聲音,眼神往門口瞟了瞟,“說他們明天又有一批貨要出上海,問咱們手上有沒有貨物要捎帶出去的,正好搭個順風車。”
“余桑?”涉谷愣了愣,眉頭擰了起來,“方才在憲兵司令部明明見了他,他怎麼半句沒提?”
“呃∼!許是人多眼雜,不方便開口吧?這種事,總得避著點旁人。”李海波撓了撓下巴,心里暗贊余海倉懂事,知道不能隔著灶台上炕!
涉谷咂了咂嘴,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那我得趕緊去問問張處長,倉庫里有沒有罰沒的西藥了。”
“等等!”李海波連忙抬手按住他,“急什麼?我早問過了,上次的西藥被你買走後,76號庫房里的西藥早空了。”
涉谷臉上的光頓時暗了下去,悻悻地坐回椅子上︰“那可太遺憾了,難得有余桑的順風車……”
“誒——”李海波拖長了調子,指尖在桌上畫了個圈,“沒有西藥,不會找張處長要別的?”
涉谷眼楮一亮︰“別的?”
“我剛听行動隊的說!”李海波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前幾天行動隊抄了個洋行老板的店,罰沒了一批手表。
你去找張處長,讓他把手表賣給你,我們再讓余隊長帶出上海,這一進一出,能賺不少錢。”
“手表?”涉谷猛地拍了下大腿,軍靴在地上磕出清脆的響,“喲西!這東西可是稀罕物!我這就去找張處長,把那批表買下來!”說著就攥緊拳頭往外沖。
二十分鐘不到,涉谷就提著個柳條箱子回來了,臉上紅撲撲的,像是剛喝了兩盅似的。
李海波眼楮一亮,從藤椅上直起身︰“這麼利索?”
“那是!”涉谷把箱子往桌上一放,得意地拍著柳條箱,“張處長夠意思,一口答應了!足足五十塊表呢!”
他挑了挑眉,“錢還沒付呢,說是記賬上,回頭收到了錢補上就行。”
李海波心里咯 一下——五十塊?吳四保不是抄回來兩百多塊嗎,看來這涉谷曹長在76號眼里,分量還不夠啊!
不過轉念一想,五十塊也不少了,轉手倒騰到國統區,也能賺不少錢。
“我這就打電話,讓余隊長過來取。”他說著就要起身去傳達室。
“不必不必!”涉谷連忙擺手,眼楮里閃著饞光,“我已經等不及要喝酒了!咱們現在就去燒鳥屋,讓余桑直接去那兒找我們便是!”
“行吧。”李海波心里暗笑,這貨真是個急脾氣的酒鬼。他扭頭沖角落里的熊奎喊︰“瞎子,給憲兵司令部打個電話,讓余隊長到司令部旁邊的燒鳥居酒屋候著,就說我們這就過去。”
熊奎應了聲“好 ”,麻溜起身往傳達室去了。
涉谷早把柳條箱拎在手里,一個勁兒催李海波︰“快快地!再磨蹭可就晚了!”
“急什麼?”李海波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眼角瞟了眼那沉甸甸的柳條箱,“現在才剛過四點,燒鳥屋的門都沒開全呢,這個時候去人都沒幾個,難不成還怕燒鳥屋長腿跑了?”
涉谷卻已經按捺不住,拎著箱子 沖出門,一腳跨上停在院里的偏三輪,“你當然不急!”
他拍了拍車斗,語氣里帶著點炫耀的得意,“去再晚,你的小澤姑娘都在那里等著,沒人跟你搶。可我不一樣——”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些,眼里閃著興奮的光︰“美麗的千代子小姐,可是很受憲兵司令部那些軍官歡迎的!
去晚了,她就要被人搶走了!”
李海波看著涉谷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樣,心里暗笑這小子滿腦子就這點出息。
他慢悠悠地坐上偏三輪的後座,剛坐穩,涉谷已經猛地踩下油門,車子“突突”地竄了出去,把揚起的塵土甩在身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