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雲秀握著鋼筆的手懸在半空,最後一筆重重落下,墨跡在毛邊紙上暈染出深色的花。
她利落地撕下紙條,三兩下折成小方塊,塞進旗袍內側的暗袋,“我今天就讓小王把名單發回總部,總部會承認他們軍統特工的身份。報紙的宣傳也應該很快就會跟上,把他們塑造成充滿血性的抗日英雄。“
李海波臉上卻浮起沉痛的表情,“這些兄弟總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他表面無比的沉痛,心里卻在盤算︰只要鰍魚這些人的名字上了報紙,軍統承認了他們的身份,肖鎮業父子兩勾結軍統的事就實錘了,特高課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真好哇,借助特高課的手除掉了肖家父子的同時,還誆騙了總部一千大洋的撫恤金。
至于鰍魚那幾個爛人,竟敢為了點小錢就想殺我全家,真是死有余辜。
如今能廢物利用,為抗日宣傳作點貢獻,把他們塑造成抗日英雄也算便宜他們了!畢竟爛泥裹上金粉,也能在人前充作金磚使。
“李長官?”朱雲秀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她狐疑地盯著他突然上揚的嘴角,“你在笑什麼?”
“我在想,”李海波整了整歪斜的坐姿,“這些戰死的兄弟們要是知道,他們的事跡能通過報紙廣為流傳,說不定在黃泉路上都能笑出聲吧?”
推開裁縫鋪的木門,刺目的陽光瞬間傾瀉而入,照得廊下懸掛的衣料樣品微微發亮。
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混著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在晴朗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清晰。
李海波眯起眼楮望向遠處,心中暗自思忖︰還有一個張紅標,他應該會回上海吧?畢竟他這一套騷操作下來,算是把軍統得罪死了。滯留在港島必死無疑,只有回到上海才能得到特高課的庇護。
想到這兒,忽然記起張紅標的烏木手杖還沒還給他呢。那根手杖做工精致,頂端的獸頭雕刻栩栩如生,此刻正靜靜躺在他的隨身空間里。
他摩挲著下下巴,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得找個機會把它送回去,畢竟老拿著人家的東西不還也不好!顯得我多貪婪似的。
跨進李家小院時,竹簾被風掀起又落下,發出輕響。李媽正踮著腳擦拭堂屋神龕,藍布圍裙沾著灰漬,听到腳步聲立刻轉過身來,銅盆里的抹布還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姆媽,家里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李海波松了松領口,目光掃過窗台上新換的粗瓷花瓶。
“孩子們一早就去孤兒院上學了,熊奎留在鄭駝子水坊陪他爹沒回來。”李媽用圍裙擦了擦手,眼角的皺紋里盛滿關切,“楊春把我接回來後,拉著侯勇去孤兒院當義工了。”
她突然壓低聲音,湊近時帶著艾草氣息的體溫混著漿洗的皂角味,“听說昨晚小鬼子和反日義士在老虎灶那邊打得不可開交,還動用了炸彈,死了很多人,你們昨晚上沒事吧?”
李海波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盞,涼茶入口泛著微苦,“沒事,他們打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
茶盞磕在桌面發出輕響,他望著牆上褪色的家神畫像,喉結動了動,“我只是昨天回家時提前發現了一點苗頭,怕你們被誤傷才把你們送走的!”
話音未落,李媽突然湊到跟前,布滿老繭的手抓住他袖口就往跟前拽。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後,老太太立馬皺起眉頭直往後退,“你...你掉糞坑里了?怎麼這麼臭!”
她捏著鼻子直擺手,眼角的皺紋都擰成了麻花,“趕緊洗洗去!這死孩子一點都不講衛生,以後怎麼討老婆哦!”
“我……這!”李海波僵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昨夜里執行任務走的下水道確實挺臭的,可都過去整整一天了!他忍不住偷瞄母親的鼻尖,心里直犯嘀咕︰這什麼鼻子啊?過了一天都能嗅出來的?
江南的溽熱被一盆涼水澆得四散奔逃,李海波擦著發梢的水珠躺倒在床上,帶著肥皂淡淡的香味沉沉睡去。
昨夜的巷戰,確實把李海波累壞了,殺鬼子也是體力活啊!
蟬鳴聲不知何時變得稀落,他揉著惺忪睡眼摸到枕邊的懷表,表盤上的羅馬數字剛轉過五點半。
推開虛掩的房門,院子里只有李媽在洗菜,楊春三人都還沒回來,看來三兄弟是鐵了心要躲晚上的應酬了。
沒辦法,養足精神的李海波,告別李媽獨自出門。
臨出門時,李媽追了出來,“早去早回,外頭亂得很。別喝那麼多酒!”
日頭西斜的弄堂泛著暖金色的光,李海波抬手招來街角的黃包車。
拉車的郭大力立刻直起佝僂的脊背,露出憨厚的笑,粗布短衫後背洇著深色汗漬。
這個來自湖北的漢子常年在這一帶討生活,車把手上纏著的紅布條都快褪成白色。
“小波這是要去哪呀?”
“松鶴樓!”
郭大力將銅鈴鐺搖得清脆作響,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穿過飄著煤球味的弄堂,掠過貼著"大東亞共榮"標語的磚牆,向著十里洋場的燈火深處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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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波望著郭大力後頸滾落的汗珠。那些順著脊梁溝滲進粗布汗衫的水痕,讓他想起馬全義健壯的臂膀。
小馬那小子早就不拉黃包車了,隨著“土地爺”小組業務量的增大,負責城區到丁家村這一段聯絡的小馬有點忙不過來了,張書明讓他別再拉黃包車,專心負責這條線,這小子還把新仔給帶走了,不過新仔也快十五歲了,跟著小馬能幫不少的忙。
李海波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目光落在郭大力因用力而緊繃的背部肌肉上。
他輕聲開口︰“大力哥,這日頭毒得很,拉車著實辛苦哇。”
郭大力喉頭滾動著咽下干澀,“能不辛苦嘛?
可家里婆娘孩子等著米下鍋呢,一天不拉全家都得餓肚子。
您可別犯心軟,咱們這行就指著你們這些有錢人照應。
要是大家都可憐我們辛苦不坐黃包車,我們可就得餓死了!”
李海波望著郭大力後頸被太陽曬脫的皮,突然問道︰“記得大力哥是湖北人吧?來上海也有十年了,當年怎麼想著來這闖蕩?”
黃包車拐過巷口時猛地顛簸了一下,郭大力穩住車身,粗糲的手掌抹了把臉,甩出細碎的汗珠,“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佃戶,巴掌大的地都沒半分。
年成好時喝稀粥,趕上災荒年,樹皮都沒得吃。
早些年听人說大上海遍地是金子,就咬著牙拖家帶口來闖蕩。
可惜一沒手藝二沒文化,只能使蠻力——這黃包車一拉,就是十來年。”
李海波試探著問︰“大力哥,您覺著拉車和種地比起來,哪個更好些?”
郭大力腳下不停,他望著前方熙熙攘攘的馬路,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還是在上海拉車好。
雖說天天累得腰酸背痛,但好歹憑力氣掙飯錢,只要還有把子力氣在,總能讓婆娘娃兒填飽肚子。
到底是大上海機會多啊,不像鄉下兩眼一抹黑,孩子一出生就知道他長大了是什麼樣子。
你看你,年紀輕輕的,運氣一來就當上了警察,進了76號給皇軍辦差,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這不是就熬出頭了嘛!”
“啊......這!”羨慕我這個漢奸?老東西三觀不正啊!
幸好黃包車已經到了松鶴樓,李海波趕緊給錢走人,老子下次再也不坐你的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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