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亭舟行至夏垣車前,“夏大人,浦北縣怕是出了什麼狀況。”
夏垣掀開車廂前厚厚的簾子下車,同宋亭舟一起眺望城門處的情景。
“欽州就算遭了災,何故關閉城門?”
“欽江極有可能泛濫成災。”宋亭舟將西梧府當初水壩被沖塌後發現浮尸的事告訴了夏垣。
夏垣已是有所猜測,“你是說城外這些災民身上帶疫。”
宋亭舟實話實說,“下官尚且不知,可因疫癥便關門閉城,明顯是不可取的做法。”
如今說再多也沒用,這個浦北縣明顯有鬼,要麼繞過去,要麼讓城里人開門。
宋亭舟沒有後退的意思,顯然更中意想辦法開門。
“干爹,我過去看看。”楚辭跳下馬車主動走到宋亭舟面前抬手比劃。
雪生也隨他下了車,“大人,我陪小辭過去。”
阿尋也想下車,被楚辭推了回去,他遞給雪生一個厚厚的面罩,兩人捂住口鼻,往城下的圍牆處走去,身後跟著兩隊保護他們的士兵。
活人的氣息和腳步的輕響喚醒了城下即將枯萎的人群,他們當中有人睜開眼楮虛弱的看向楚辭他們。
瀕死的人連挪動頭顱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微張著眼楮看著他們逐漸走近。
楚辭仔細觀察,發現這些災民果然面部生膿包,而且已經爆開流膿,膿水在臉上蔓延,干了又流,流完又干,層層疊疊覆蓋著厚厚的黃色結痂。
“小辭,小心點。”雪生也看出不尋常來。
楚辭擺擺手,手上抹了一層藥膏後,蹲在地上為外圍的一個災民搭了脈,而後心下一沉。
太晚了,已經沒救了。
他們迅速退到後面去找宋亭舟。
楚辭手舞動幾下,“干爹,病的太重了,可能都救不過來了。”
宋亭舟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眸子里滾動著不知名的情緒,“蚩羽,你進去看看。”
蚩羽的功夫矯健,比雪生更勝一籌,因為城牆上無人把守,他在城門處找了個位置最低的馬道,三兩下就爬了上去。
城外城內寂靜無聲,一盞茶的功夫後,浦北縣北城門被蚩羽從里面打開,孟晚坐在馬車里還能看到地上躺著的,七八個口封麻布的士兵。
停頓許久的馬車終于又動了起來,但行至城門口,夏垣見到城外災民裸露在外的恐怖膿包時,還是猶豫了。
“宋大人,這疫病如此形狀恐怖,我們貿然進去會不會也被感染?”
宋亭舟對他解釋道“夏大人放心,下官帶了幾位醫者前來,他們都曾在西梧府治愈過患著黃水瘡的人,若您實在不放心,可以先在城外等候,下官先行進去查看情況。”
他私心也不想讓孟晚和孩子們進城,正好借著夏垣說了出來。
豈料夏垣猶豫一二,最終還是說道“罷了,既然是來勘察災情,本官怎好讓宋大人獨行,便大家一起進去吧。”
宋亭舟無奈,只能叮囑屬下看顧好孟晚,一行人在城外災民目不轉楮的注視下進了縣城。
那曾經是他們極為渴望的存在,現在卻再也沒有力氣去邁開腿。
嶺南的城鎮多是破敗且店鋪稀少,如西梧府那般繁華才是少見,這會兒浦北縣的縣城里商鋪盡數關門,更顯荒涼。
他們一行人直奔縣衙,縣衙的大門同樣緊閉,整座城市仿佛是一座死城。
蚩羽輕車熟路的翻牆進去,將緊閉的大門打開,可能是動靜大了,這回里面終于傳來了人聲。
“站住!”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快去稟告大人,有人擅闖縣衙!”
蚩羽像沒听見一樣,自顧自的將縣衙門檻卸了下來,大批的車輛人馬直接行至儀門外的空地上。
夏垣身邊的護衛和宋亭舟身邊的護衛站在前面,氣勢驚人。
夏垣下了馬,看縣衙內有活人還是松了口氣的,他先行開口對無措的衙役們說“去將付孝叫出來說話。”
孟晚下了車和宋亭舟一個抱一個娃,叮囑他們不準亂跑,對比相對穩重的通兒來說,這句話明顯是在提醒阿硯。
阿硯主意正,身上又有股子機靈勁兒,很愛顯擺和冒險。好在他很會看大人臉色,知道什麼時候能放肆玩,什麼時候該乖乖听話。
他們大張旗鼓的來縣衙,衙役們也看出來者不是尋常人,很快將自家縣太爺喊了過來。
浦北縣的知縣年紀一大把,听到有外人在這個要緊的時候來縣城,又對他直呼其名,心里便有推斷。
“兩位大人可是從盛京遠道而來的?”他滿頭發白,拄著拐杖對被人擁護的宋亭舟和夏垣說話。
夏垣和宋亭舟都沒有作答,是夏垣身邊的隨從自包袱里拿出文書來,答曰“我們大人乃朝中二品大員,工部夏侍郎。是這位嶺南巡撫宋大人察覺欽州有異象,上奏了朝廷,陛下這才派夏大人和宋大人共同前來勘察。”
“宋大人?可是西梧府的宋大人!”付孝揚起了音調。
宋亭舟不明所以,“是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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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人,沒想到真的是你來了!”付孝直接哭了,上前就要拉宋亭舟的手,被蚩羽隔了開來。
沒看到他們夫郎在旁邊嗎,大人的手也是這個老頭子能摸的?
“大人莫怪,是下官糊涂了。夏大人,宋大人,還請隨下官到後衙安置,這城中如今不好隨意走動。”付孝撒了把老淚,強撐起的笑也沒撐住,顯得臉色更加愁苦。
他們風塵僕僕趕了一路,自然是疲憊的,這會兒也沒人拒絕,全都隨著付孝進了後衙安置。
縣衙的門都關了,如今浦北縣的秩序明顯出了問題,整個縣衙的衙役極少,空出很多房間。
後衙里住著付孝的家眷,他本想將孟晚安排和自己的妻子兒媳住在一起,但被宋亭舟婉拒了。
西花廳安排給夏垣和他的隨從,宋亭舟帶自己這邊的人住到了主簿廳的院子。
宋亭舟和夏垣身負皇命,不敢耽擱,很快就叫付孝到二堂議事。
“城外的災民是怎麼回事?浦北縣是不是生了疫癥?”夏垣率先發問。
付孝一臉苦相,“夏大人明鑒,浦北縣確實生疫,可這疫癥卻是欽州城傳出來的。”
宋亭舟一針見血,“是否是欽江泛濫成災,百姓受災才生疫。”
付孝不知是在哪里听說過宋亭舟,從見到他起就一直十分信服他說的話,“宋大人說的沒錯,欽江泛濫,連通欽江大大小小的堤壩紛紛決堤,欽州幾乎全是受災的百姓!”
“怎會如此?欽江寬闊,貫穿幾個州府,恐怕只有接連數月暴雨才能使其泛濫吧?”夏垣作為工部侍郎,對禹國大大小小的河流和水利都十分了解。
提起這個付孝就更冤了,“下官著實不知啊!”
原來自從去年十月底,欽州各地河道里的河水便突然激增,打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那會才下了幾天的暴雨,誰也沒想到欽江會突然泛濫。
夏垣覺得其中還有問題,又追問付孝,“水災後欽州知州一直沒有對浦北縣下達指令?”
付孝一張苦瓜似的臉上滿是無奈,“剛開始水患之後,縣城各村落一陣混亂,知州大人確實派人來過一趟縣城,那人將縣城的消息匯報回去之後,上面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欽州地理位置特殊,它轄內的三個縣城說是縣城,更像是鎮子。欽州城屹立在最前方與安南國對峙,像是一道屹立不倒的最終防線,而且欽州的知州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夫。
前線這些年和安南摩擦不斷,欽州知州失聯不是一回兩回了,付孝一開始也沒當回事,上官靠不住他只能一邊羨慕隔壁的西梧府,一面自己收拾爛攤子。
可很快事情就開始不對。
先是上游沖刷下來大量尸首,接著住在水源附近的村民開始生病,浦北縣統共只有一家醫館,里面的郎中卻也不知這種病癥該如何醫治。
付孝前期光想著安置災民,搶修大壩,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整村整村的百姓染病,災民里面,甚至縣城里都開始有人生瘡。
付孝也算得上一心為民,可事態發展之快讓他也懵了一瞬,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想到一個最笨的方法,讓百姓各自待在自己家中不要外出。
宋亭舟和夏垣對視一眼,這確實是個蠢方法,便是不被傳染,可能也有人會餓死。
“宋大人,西梧府被你整頓的很好,使得疫病沒能蔓延出去。浦北縣的事恐怕還要麻煩你來料理。本官要把欽州疫情的事寫成奏折遞交給陛下。”夏垣做為皇上欽派的欽差,欽州的事都要一一呈現到皇上案前。
夏垣說完就走,顯然對宋亭舟很是放心,宋亭舟從他的態度中琢磨出一點模糊的信號。
浦北縣當下的處境岌岌可危,宋亭舟屏住心神,專心致志的接手縣衙的公事。
“如今之計要先將城內得了疫病者,統一安頓起來,死尸盡快在城外找地方焚毀。”
付孝欲言又止,“可是大人,災民大多生疫,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感染,若是安置起來再感染更多的人……”
宋亭舟目光銳利的直視他,“接下來浦北縣衙的一切公務都由本官悉以委之,若有歧論,過後再談。”
付孝頭次感受到這位聞名嶺南的知府所帶來的壓迫感,他垂下雙眼,戰戰兢兢的附和道“是,大人,下官這就派人去城里搜尋。”
宋亭舟接著頒發任務,“城內縣學可暫時征用安置城內病患,城外也要鋪設棚屋。以短、遠為例,一間棚屋容納不可超過二十人,棚屋與棚屋之間的的距離必須大于五丈。”
付孝人老腦袋也不好使,听到宋亭舟一連串的吩咐只記住了開頭那句。還是他的師爺機靈,拿了筆墨紙硯過來奮筆急揮。
宋亭舟見狀略放緩了語速,“城外棚屋要多蓋,且最少三面有草席擋風,等衙役搜尋結束後,城中未感染疫病的婦孺可以代工編制草席,漢子們和衙役去城外蓋棚屋,由縣衙支付工錢……”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付孝一臉難色,除了西梧府的衙門外,嶺南各地都欠著朝廷的錢,窮的叮當作響,哪兒還有錢雇人?往常都是隨意征收勞役不給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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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亭舟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他手指在桌面上輕敲兩下,沉聲說道“欽州水患加上大疫,幾年內朝廷定會免除百姓賦稅。縣衙拿不出錢不要緊,可以給參加勞作的百姓記籌,今年春耕的時候將縣衙旗下的山地按籌多籌少分配,免費借給百姓種植一年。”
一听不用出錢,付孝欣喜的說“如此甚好。”
縣衙的門大開,衙役們卻誰都不敢外出邁步,他們都怕被染上疫病。
楚辭在儀門點了些藥粉,給他們每人身上都燻了燻,可他們還是不敢第一個動作。
還是蚩羽等人帶人先出去,當地衙役有人牽掛家人跟了上去,其余人才敢出門。
宋亭舟一行人既然早有猜測,所以也算是有備而來,孟晚拉來了五六車治療黃水瘡的藥材,還有兩車是治普通的傷寒感冒。楚辭跟苗家的祖孫二人在縣學門口候著,準備為生了疫癥的災民問診。
縣城里的情況果然不容樂觀,有的屋子里已經開始散發腐尸的異味,這種情況哪怕被燻了藥,進去也十分危險。在目前藥材和食物最重要的檔口,再浪費藥粉挨個房子滌穢太不現實,只能連房帶尸體都直接燒個一干二淨。
衙役們連夜里都沒休息,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將整個浦北縣城都巡查完畢。
“大人,城內未生疫病者共七十三人,輕疫者二百四十人,重疫者六百五十一人。亡者……不計其數。”衙役們都換了身衣裳,又用苗老爺子研制的藥粉沐浴過,這才過來回稟宋亭舟。
一道重重的長嘆傳來,宋亭舟閉上眼楮,神色沉痛,“知道了,你們這批人先在吏舍休息一天,換捕快們過來領命。”
接下來就是阿尋和苗老爺子在縣學外坐診,城內輕疫者和重疫者都安排到縣學里分開居住。縣學外面又蓋了兩座臨時用的棚屋,病情緩和的人便能住到外面去,痊愈後便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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