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听到九游的話，還含著悲切的眼眸微愣。
他下意識地捧起九游，正想問問九游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損害到九游的健康，就听一陣獨屬于人魚的長嘯從遠方傳來。
隔壁捕捉到獵物的海鳥被這聲帶有威壓的鳴叫驚得連連拍打翅膀，沖向天空，自覺安全後，它才低頭俯瞰海洋。
只見白浪翻滾的海面上，道道縴細的身影正快如閃電地前行著，從四面八方趕往某處，這些身影的之間還夾雜著一道有些突兀的、灰色流線型的影子。
“嘩啦——”
又一陣海浪拍在礁石上，正感應著人魚數量的塞壬連忙把九游放回自己的肩頭，轉身竄向兩條人魚滯留的地方，速度之快，將湛藍的海面刮出一條白色的通道。
海鳥好奇地歪頭觀察了會，才盤旋幾圈，落在塞壬和九游剛才待著的礁石上，開始埋頭進食。
就在海鳥咽下海魚的瞬間，塞壬已經停下甩尾的動作，便看見有幾十條人魚圍在兩條海豚身邊，正嘰嘰喳喳地和海豚背上的兩條人魚說著什麼，遠遠地還能看見有人魚在抹眼淚。
而他們的身後，前不久發現同族馱著人魚，好奇跟蹤，又將八卦四處散播的海洋街溜子——寬吻海豚，只露出個光溜的腦袋，正咧著嘴露出兩排牙，歪頭觀察不期而遇的人魚們。
塞壬“……”
九游“……”
你這樣是要挨打的我跟你講。
擔心人魚們看見人魚爺爺和那條人魚的悲慘模樣會散播恐慌，塞壬立刻擠過去，就听到背對著自己的人魚爺爺哈哈一笑，道“看著恐怖，其實大家的病都這樣。”
“我們出去周游這麼久，其實過得挺不錯，塞壬還交了一個新朋友呢。噢，回來了。”
語落，所有人魚都轉頭看向塞壬，色彩各異的眸子在灰沉的背景下熠熠生輝，顯得格外瑰麗奪目。
然後他們整齊地身形半退，抬手以指尖輕點胸膛處護心麟的位置，以示對未來人魚王最崇高的敬意。
這麼多人魚，這麼多沒有收斂威壓的人魚，就這麼驚奇且專注地瞅著塞壬和九游，視線灼熱得分外嚇烏賊。
九游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其實在人魚的食譜上，頓時僵著身體，悄咪咪地往塞壬的脖子後面躲。
塞壬感覺到脖子上濕滑的觸感正一點點地挪動，不由地眼眸微動，張口用人魚語提醒人魚們控制一下威壓。
人魚們這才徹底相信塞壬居然真的交了一只普通烏賊當朋友。
此事對他們來說，差不多就跟現代人捧著一盒新鮮炸雞不吃，卻將之當做朋友帶著到處晃一樣離譜。
他們相覷的眼神中都劃過不解且古怪的神色。
但即便如此，效忠塞壬的人魚們還是沒質疑塞壬的決定，一個個听話地收起了威壓。
隨後在塞壬的暗示下勉強收回落在九游身上的目光，他們開始和塞壬聊最近人魚族群中越來越多人魚發病的事情，臉上原本因同族重逢而產生的喜悅逐漸被擔憂侵染。
九游見人魚們移開視線，才悄然松口氣，就听988再度拍了一下麥克風，道【來了。】
九游立刻一改心驚肉的狀態，氣勢十足地接過通訊，道【喂？小天道，我想讓你把所有身受人魚詛咒的生物都恢復健康狀態。可以辦到嗎？】
小天道被九游的跳獅子口大開驚得腦袋一抬，差點抖滅好不容易透過精神力囚籠接上的通訊。
它撓撓腦袋，按耐下那一絲絲意動，才道【不行哦。詛咒牽連太多個生命體，盡數剔除會產生你無法承擔的後果。而且這會對小世界造成負面影響，比如人魚太強大又沒天敵可能威脅世界平衡。】
說完它略遺憾地暗暗嘆口氣，道【你換一個吧。】
九游听此眼底閃過一道暗芒。
他瞅了眼被人魚們圍著的塞壬，道【那依你看，非要處理詛咒的話，我們能做到什麼程度？】
小天道還真順著九游的假設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最多完全消除五個生物身上的詛咒，再多就不行了。而且這樣做不是沒有代價的哇。】
它說著不等九游詢問，就自顧自地往下講，仿佛在試圖按滅九游欲除詛咒的念頭，又像是在懟醒有些蠢蠢欲動的自己【消除詛咒產生的因果將盡數施加在你的身上，你會因為承受不了孽力被世界法則排斥，靈魂越來越虛弱。】
【這樣的情況會一直持續到你償完債，屆時你散盡功德、成為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病秧子都算是好下場。】
【而且在這之前，地府會先逮捕你，請你去喝茶。然後你就會被關在籠子里限制一切行動，整天面壁思過！】
九游听著小天道突然變得憤憤的語氣，懷疑小天道在夾帶私貨，就听小天道詭異地噤聲幾秒，才繼續道【總之，我作為一個合格的天道，絕對禁止這種有違規則的事情發生！】
這忽然正經的語氣。
九游沉默片刻，正想說你是不是又被抓住了，就听小天道語調一轉，開始咋咋呼呼【剛才那個地府的煞神突然和法則一起出現在法則空間外。嚇我一跳！但是他們居然什麼都沒管就直接走了。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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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神？
九游的腦海里閃過一絲困惑。
但他的關注點都在解決詛咒一事上，很快就拋卻好奇，道【如果從其他方面平衡世界呢？以我的條件能不能讓他們都免受詛咒？】
小天道聞言驚訝地爬起來。
它反復確認九游的意圖，探頭探腦地望了圈，沒感受到法則的存在，又皺眉沉吟片刻，才道【如果削弱人魚的先天優勢、再進化一些其他種族加以制衡，搭上你的所有功德，應該能消除所有生物、包括尸體上的詛咒。】
【但是這樣的話，你的軀殼會在兩年之內飛速潰敗。而你必須在這段時間內，確保人類能夠發展到不被海洋生物徹底踩在腳下的地步才行。不然世界還是會失衡。】
【而且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因此受到地府的懲罰，我是不會管的。】
雖然小天道算是合作甲方，受地府限制較少，但是他也無法插手地府的決策，就像地府能拒絕與小天道合作，卻無法約束小天道在小世界里的舉動，才讓他鑽了空子截胡。
他听說九游已經因為一些類似的事情被地府處罰過，還以為九游听到這話會糾結一段時間，卻不想九游只是思索幾息，便道【好，就這麼辦。】
小天道一愣，暗道這個任務者其實也挺有氣魄的，難怪被其他掌控欲旺盛的小天道忌憚，還商量暗戳戳使絆子削減命軌信息量。
當初它對此舉毫不在意，只是從善如流地減掉一些不重要的內容，此刻卻感覺有些後悔了。
九游這種盡心盡力的任務者，不該被這樣對待。
它如是想著，就听九游突然話鋒一轉，道【但是我做這麼多，你能不能再幫我點小忙？】
它瞬間警覺起來。
感慨歸感慨，有些事情它是一定不能做的。
畢竟，沒意識但死板循規運轉的世界法則會一直盯著它，沒看它剛從地府喝完茶出來，就被查收到地府陳情函的法則一路轟進囚籠嘛。
它郁悶地思忖著，問【什麼忙？】
九游微笑道【治好因為詛咒受重傷的生物、淨化海洋、把祈福池還給人魚，再善一下後，嗯……就行了。】
小天道無語凝噎半晌，才翻著白眼，道【……你怎麼不去照照鏡子，看一下你的嘴巴張得有多大？我現在做這些都快觸踫規則底線了。我拒絕！】
九游頓時失落地道【這樣嗎？但是詛咒有關的信息是造成人類和人魚開戰的因素。如果都還留著，也是一種威脅吧？】
【而且我身上加劇的後遺癥真的有些煩鬼，搞得我睡覺都不敢睡太死，必須在客服後台定鬧鐘呢。】
小天道聞言心虛地閉了嘴。
確實是它監督世界法則運轉時有所偏頗，偷偷摸摸地干預了一下下，才讓小世界逐步走偏，不得不強行把九游帶過來救急，有些對不起九游。
但是九游的要求真的太超過了，它忍不住討價還價，道【雖然我是小天道，但是過度插手小世界也會被法則排斥的。我只能幫你銷毀資料。】
說完它听通訊那頭陷入沉默，又渾身不自在地撓撓背，一咬牙，坐起來，豁出去道【那我再處理一下所有生物對詛咒的記憶。這已經踩線了，再干點什麼我會被法則審判的！】
它說著緊張地摳了摳囚籠內底，就听通訊那頭終于傳來九游驚喜的聲音【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這就夠了。你可真是個好天道。】
小天道霎時松口氣，擺擺手，說【哪里哪里。】
九游立刻就恭維，道【不要謙虛，你就是最好的天道。】
他說著又趁熱打鐵，連聲慫恿【但是，我能不能給解除詛咒的方式提個小建議？你直接注滿祈福池，他們發現踫到池水後自己的變化都不用我們解釋，自己就會腦補，簡直省事又方便，】
【而且我們只是借池子一用，又不是真的把祈福池變回來了，里面新添的池水都沒有淨化和祝福的功能。對不對？】
他一通話成功把小天道繞暈了，又不吝嗇發送彩虹屁麻痹小天道的大腦。
沒一會，小天道就被哄得身心舒暢，暈頭轉向地全部答應下來，下線後還齜著牙在那樂，完全沒發現任何不對。
全程圍觀的988【……】
他神情復雜地嘆口氣，已經不指望九游能顧上自身，改變主意了，只提醒道【功德全無影響很大，你得做好在往後的世界里開始倒霉的準備。】
九游聞言身形微頓。
隨後他迅速收起深思的神色，夾著嗓子，肉麻地道【知道啦∼不僅支持我，還總是提醒我，小八果然貼心。愛你喲，麼麼噠∼】
988【……】
有些不受控涌至嘴邊的勸話轉眼被九游出其不意地堵回喉間，他頓時失語起來。
隨即嚅囁幾下嘴巴，琢磨來琢磨去，最終他也只是憋悶地扔下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就看不下去似的匆匆下線。
九游見此才緩慢地落下嘴角，抽回心神，將埋在塞壬脖子里的腦袋抬起來，打量起周圍的環境，就發現塞壬和一眾人魚已經跨越好幾片海域，潛入海底最深處，抵達人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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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祈福池已經徹底廢了，但是出于念舊心理，人魚們還是紛紛以祈福池為中心包圍築巢，大多數時候都在這附近活動。
現在他們小心翼翼地架著人魚爺爺和另一條人魚，與人魚之地里的人魚們打過招呼，就想送兩條人魚回家，卻听不遠處傳來陣地面凹陷、泥體摩擦的悶響。
一時間，所有的人魚都停下自己的動作，條件反射地往異響之處望去，就听那邊突然又冒出類似泉眼出水的咕嚕嚕聲音。
——那個位置。
人魚們紛紛瞪大雙眼，眸中浮現出不可置信、期待卻又忐忑、害怕希望落空的神情。
直到輕一陣重一陣、雜亂的流水聲逐漸變得有節奏，他們才一卡一卡地轉頭，看向塞壬和人魚爺爺，眸中的瞳孔早已因復雜混亂的情感變成直直的一條豎線。
九游歪頭趴在塞壬的肩頭，看見這群人魚呆站在原地，正露出跟犬科垂涎骨頭似的神情，眼神詢問塞壬和人魚爺爺所見是否真實，不由地暗笑起來，嘴邊噴出串串水泡。
干涸之地突然回水，簡直聞所未聞。
塞壬也怔在了原地。
此時此刻，他那聰穎的腦子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水聲砸亂，徹底失了分寸，琢磨不出來這到底是天賜奇跡還是陰謀詭計。
但紊亂的思緒尚未回籠，他那條長尾就已經格外誠實地甩起來，跟著人魚群游向不遠處的祈福池。
當清澈且豐沛的池水出現在眼前，他才算是確定祈福池真的回來了，無限的欣喜遲鈍地蜂擁而至，再度使他本隱隱流淌著悲痛的大腦宕機。
但他很快又想到九游之前說的話，頓時抓下九游，捧到眼前。
可就在他準備好措辭，剛露出嚴肅且沉重的表情，要張口問話時，卻見九游舉起一條腕放到嘴邊，道“噓——”
塞壬神色一頓，微蹙眉，就見九游伸出腕，溫柔地轉開他的腦袋，讓他能夠看見祈福池那邊的場景，才繼續用心聲道【塞壬小甜心，還記得我欠你一個回禮嗎？】
話落，第一個忍不住伸手觸踫祈福池池水的人魚爺爺就已經身形一顫，跌至池邊。
隨後在一片寂靜中，他身上蔓延的黑線竟從泡在祈福池內的手臂開始，逐漸淡化、後縮、退至顏色最重的胸膛處，才堪堪停下消褪的傾向。
那些久藏于黑線之下的皮膚終于露出了白皙干淨的原貌，在周圍漆黑膚色的襯托下，變得格外顯眼。
“嘩啦啦——”
祈福池里的池水還在不斷地涌動，明滅的波光將在場所有人魚的臉都映出難得明媚的錯覺。
但似乎失去思考能力的人魚們卻完全無法將注意力挪到同伴身上，他們只死死地盯著人魚爺爺的身體，胸膛中早已心如擂鼓。
直到有其他人魚趕回來，看見如此奇異的場景，發出一道震驚的長嘯，大家才紛紛醒過神，回身抱住同伴，控制不住地痛哭流涕。
人魚族苦詛咒久矣。
他們不是不想自救，只是實在沒法應對，才不得不得過且過。
而現在，希望驟然降臨，悶在心中的苦痛就突然壓不住了，全冒出眼眶，跟祈福池里的池水一起，嘩啦啦地流。
他們覺得這樣嘩啦的聲音，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聲音。
眼睜睜地看著人魚爺爺發生改變的塞壬“……”
他張張嘴，啞然道“九游，我……”
【我知道。】九游立刻拍了拍塞壬的肩膀，打斷他繼續說話，用心聲解釋道，【你放心，我沒什麼大礙。只是有家伙欠了我一個人情，現在它要還我了而已。】
塞壬聞言猶疑地問“真的？”
九游連忙拍胴體，保證道【真的。我最多變弱一點，還答應了點東西。】
他說著側頭蹭了蹭塞壬的手腕，道【但我本來就弱啊，影響忽略不計吧。而且，這不是有你嘛。你會幫我的對不對，塞壬小甜心？】
塞壬艱難地滾動了兩下喉結，低低地道“其實你不這麼做，我也會幫你。”
九游立馬擺擺腕，道【那不一樣。你性格好，心地善良，不代表我就能白嫖。我也想為你做些什麼。當然，這也是因為你們值得我這樣做。】
但凡人魚族因詛咒產生什麼瘋狂滅世的念頭，或者徹底墮落求死，他和小天道都無法在世界法則的審視下，成功地伸出救援之手。
說白了，是人魚們強烈的求生欲和善良的本性給了人魚族一線生機，而小天道本就想要掰正世界軌道，有救下人魚族的傾向。
他只是看透了事情的本質，又在能力範圍之內托了一把，僅此而已。
他想著趕緊又和靜默無言的塞壬解釋了一下白嫖的意思，繼續道【那你覺得開心嗎？塞壬小甜心∼】
塞壬見九游瞪大雙眼正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莫名覺得心里發酸，忍不住揉了揉九游的腦袋，輕聲地道“開心。”
他覺得九游有些傻乎乎的，當初自己只是順手掀起一片海浪而已，和九游說要回報也只是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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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九游卻記在了心里，還作出如此重大的貢獻。
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又撫了撫九游的胴體，單手輕點護心麟的位置，微微躬身。
然後他輕聲地道“我代表人魚族，由衷地感謝你的付出。除了是我此生最親密的摯友，你也將是整個人魚族群最感恩的貴賓，人魚之地的懷抱將永遠為你敞開。”
人魚王認可的貴賓會受到全族最熱情的招待，在海里橫著走都沒問題。
但他猶嫌不夠，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作為回報，我也將向你獻上我的一切。”
九游沒想到塞壬會來這一出。
他呆愣地看著塞壬立下誓言，才有些慌亂地去夠塞壬的手，道【倒也不必這麼鄭重。】
他說著有些心虛地往祈福池那看了眼，生怕有人魚發現不對。
塞壬見此瞬間明白了九游的顧慮，道“別擔心。”
“就算他們看見了也不會將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再者，他們現在的心思，可不在我們這邊。”
他說著又捏捏九游的腕，啟唇發出一道人魚波讓在外人魚盡快回家，便將九游放回自己的肩頭，與九游一同抬頭望向上空。
只見陽光不知何時已破開雲層，透過碧藍的海水照在人魚之地上方，于昏暗中暈開一圈神聖的柔光。
有更多的人魚正源源不斷地從不知名的遠方趕來，乘著浪潮下的陰影飛竄而出，奮力地游向已經排出長龍的人魚之地。
他們游啊游，游啊游，終于和同伴一起，觸踫到了光下的溫暖，重獲新生。
並且，得到了他們曾經可望不可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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