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8月1日,玉門,759
“我是建議各位,晨功之前是要吃早餐的,如今條件不同了,許多沒必要的苦、沒必要硬吃。要是擔心消化問題,可以稍微早起一會、去好好吃一頓早餐,畢竟日月如梭,每一次晨功、每一次晚課,都不該輕易辜負。”
宗師簡單和大家說了幾句之後,就宣布了解散休息。
當然,有一個人除外︰
“你過來一下。”
陳一鳴立即跟了上去,一個月以來,他除了老老實實練習基本功之外、沒怎麼和重岳說過話。
“你身體不好,這我是知道的。但這一個月以來,你練功很扎實,不比任何一個軍士懈怠;平日安排的功課,都是對健壯的軍士適用的,你縱使腿腳不便,也沒向我說過一句怨言,我也不好意思對你多加干涉。”
面對宗師的褒獎,陳一鳴回答道︰
“宗師言過了,我對您安排的訓練其實十分不滿,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更注重實戰,如今我並沒有多少時間老老實實練習基本功。”
重岳也習慣他的坦誠了︰
“那就更難得了。許多人是心悅誠服地接受了我的訓練方案,所以吃得下這些苦;而你縱使心有不滿,卻不形于色,依舊按部就班、勤勤懇懇,這就更難得了。”
“托您二弟以及司歲台的福,這些事情已經算不上‘委屈’了,當然,您的大妹也出了一份力。”
被司歲台逮住,也在令有意無意的算計之中,這一點、陳一鳴依舊有些耿耿于懷。
重岳忽然感慨︰
“也怪我,對于世事過于遲鈍了,一轉眼,怎麼又過了半個年頭?你來時,玉門化雪未久,一時倏忽,竟然已經快要入秋了。
“好多事情,我就眼睜睜看著,稍微發幾下愣,竟成了過眼雲煙……小弟,練功的事情,我已另有安排,今日機會難得,陪我走走如何?”
“我听宗師的,不知宗師想去哪走走?”
“我們去城南轉轉。”
1097年8月1日,玉門城南,906
“……你先前屢遭磨難,根基已有毀傷,所以我覺得一開始應以固本培元為主,過于急功近利,于長遠無益。不過你既然只能再待半年,那往後的練習也慢不得。今後為你安排的功課會更注重成效。”
“多謝宗師理解,其實這一個月來,我還是能感受到進步的。”
“嗯,有用就好……那棵老槐樹,你應該很有印象吧?”
重岳指向了城南鑄劍坊中的老樹。
“嗯,我已經來過這里許多次……不對,為什麼門庭如此冷清?”陳一鳴注意到了不對勁。
“去看看吧。我與孟鐵衣也算有過同袍之情,那一棵槐樹,也寄托了許多故人之情。”
陳一鳴上前敲了敲大門,一時半會無人響應。
他心里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既然左宣遼都大病一場、憔悴不堪了,這孟鐵衣該不會……
“你們是來找孟叔的嗎?哦,是你呀,請進吧。”
開門的是杜遙夜小姐,她依舊能認出沒戴面具的陳一鳴。
“杜小姐您好,我和宗師想來拜訪拜訪孟坊主。”
杜遙夜平靜地說︰
“哦,他上個月給行裕客棧寫了封信之後,我就從尚蜀趕過來了,然後也幫孟叔料理了一下後事。”
听到這個消息,陳一鳴還是略有震驚。
他在營中潛心練習了一個月,竟然又錯過了他人的逝世……
“杜小姐,請節哀。”
“也沒什麼,生老病死也是常事,我親爹走得早……該哭的,早就哭過了。我也沒想到,孟叔真把我當成了半個女兒,他的這些個家當,他分了大半給我,遺書里還在鼓勵我辦企業。我要是不好好干一番事業,估計要對不起很多人了。”
她的語氣很平常,但是說話時在有意無意地避開陳一鳴的目光。
陳一鳴一瞬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為好。
重岳倒是開口了︰
“杜小姐,我與孟坊主有故,驚聞此事,哀痛無以言表。重岳身無外物,閑暇之時也愛走南闖北,這些是我一個弟弟收集的通寶,權且收下吧,聊表吊唁之意。”
“那就謝過宗師了。”
重岳將三枚品相極佳的錢幣遞到了杜遙夜的手上︰
“水靜則衡,無災則安。願葆杜小姐無災無禍,一世順遂。”
杜遙夜又道了幾句謝,三人互相寒暄了幾句後便分別了。
“看來故人又少了一位。”重岳淡淡說道。
無論何時,陳一鳴總能從這位長生者身上感受到……平靜,如水面的平靜。
博卓卡斯替活了兩百年,他給陳一鳴的印象宛如是劇烈燃燒之後的薪柴,火烈與平和會在這位老人身上交替出現,他見證過卡茲戴爾的紛爭、參與過烏薩斯帝國的開拓,整合運動的事業大概就是他的最後一次燃燒了。
兩百歲的薩卡茲尚未脫離人的範疇,他會傷病,他會痛苦。
但重岳呢?他漫步于世間一千年,他毫無所謂命運的枷鎖,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無拘無束,可以逍遙自在。
然而他選擇了扮演一位凡人,扮演得還格格不入,和他打過幾年交道的仇姑娘都能知道、他是接近神明的存在。
他不斗爭,不哀慟,不憤慨,不歡喜,他到底在追求什麼呢?
“孟鐵衣不該這麼早就離世的,是我讓事情變成這樣的。”陳一鳴說了一嘴。
“你已經改變了足夠多的事情了,很多人都在好奇,你今後還能將這世道改變多少?”
“我第一次看到聖駿堡的時候,很震驚。我那個時候也算見過不少世面了,但是我真的沒有見過那麼壯觀的城市群,我好像是闖入了什麼上古的遺址、然後那些城市就像高聳入雲的神明一樣注視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我要對抗的敵人是這樣的存在,那我不會有那麼多的勇氣。然而如今,我只覺得我的敵人們比聖駿堡還要龐大、比不斷生長的科羅薩群山還要龐大、甚至比整個烏薩斯還要龐大。
“我如今不得不反復說服自己,一切只是為了問心無愧,我要對得起兄弟姐妹們。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充足的信心……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說的話的時候,我感覺我像一個騙子。我到現在都沒想出一個可靠的方案。”
重岳不緊不慢地對他說︰
“真龍認識到巨獸的強大,才發起了挑戰;當他發起挑戰之後,卻發現巨獸並沒有那麼強大。”
“是啊。也許當我再次踏上烏薩斯的國土時,問題已經變得很簡單了。”
“今日要不你休息一天?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擔子再重,也要允許自己放得下一會。”
“多謝宗師,我今天……正好有些事情想處理。”
1097年8月1日,玉門城南,1703
這家飯店以尚蜀菜聞名,陳一鳴沒那麼感興趣。
不過他知道,工地和武館的弟兄們的口味一好重辣、二好重油,稍微清淡一些、他們就不大願意提筷子了。
平日里過得無滋無味,下館子時誰還能忍受清淡呢?
“有點懷念了……”
他看到玻璃的轉桌和各式各樣的菜品,仿佛喚醒了前世塵封的記憶。
“喲,陳大哥,好久不見了。”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入席了。
“是好久不見了。不過最近出了結果,肯定要請大家一起來慶祝慶祝。”
這一頓飯邀請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陣仗搞大了會驚動官府,陣仗搞小了又沒意思。
席間一個人突然問起︰
“陳大哥,今天怎麼沒請孟鐵匠過來?”
“病了一個月,前幾天走了。”陳一鳴簡單地答道。
包間內一陣沉默。
“人齊了吧?先敬他一杯!他也算是玉門的英雄了!”
一陣觥籌交錯的踫杯聲後,眾人紛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高度的酒精刺痛了舌尖,傳來隱隱約約的苦味。
喝完一杯,陳一鳴接著說︰
“……保家衛國,是英雄。為民請願,也是英雄。這兩樣事業,他老人家一樣都沒有落下!”
“陳大哥說得好!”
“再喝!”
又一輪飲罷,再續上。好幾個酒瓶已經見了底。
坐在尊位的陳一鳴開始了講話︰
“不瞞大家說,前幾天,我還見了左宣遼一次,他還想和我討價還價。我沒辜負大家的付出和犧牲,我們想要的條件,基本都拿到了。以後,全城範圍內的職工,都可以通過申請和繳納會費,加入工會;而工會,可以和企業、甚至官府展開談判。
“再過一段時間,宣政司就會直接和你們開始商量,官府會提幾個人選、作為會長的建議人選,經由你們同意,那麼他就成了工會的領袖。當然,在組織的內部,還是要工會的干部們說了算,重要的事情還需要全體成員一起商量。
“至于我嘛……我在玉門犯過事,按照大炎的慣例,肯定不能任職。呵,就幾個月的功夫,我們從一個月小破院子里的幾個人,混到了這個份上,居然混出了半個官位。這種事情,我越細想,越覺得我們玉門的大家伙了不起!再喝!”
玻璃的踫撞聲此起彼伏,最先開的幾瓶白酒已經喝完了,人們又拆開了幾個嶄新的包裝盒。
“有一件事情,我就特別感觸。你們看那邊坐著的那個人了沒?別笑。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個哭哭啼啼的慫人,後來他也覺得自己被老板給惹毛了,一把火,點了那個廠子……哎,你們別外傳啊,傳出去就會把他害去坐牢。
“我也算和你們打了一段時間的交道了,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開始這麼慫,也不像他後來那麼虎,但我看出了很多變化,好的變化。我沒來玉門之前,十幾年、幾十年,大家都是這麼過的,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但是也不會去做什麼。現在,我們比以前更敢想了,更敢做了。以前是不是都覺得官府高不可攀?是不是覺得他們就像這玉門的城牆一樣嚇人?但是,我們開始行動了,開始斗爭了,就會發現,他們遠沒有那麼強大!
“我也不知道還能和大家聚幾次,可能過幾個月就要離開玉門了。不過我相信,工會的事情,離了我、大家也能越辦越好。只要工會的組織方式是合理的,只要我們的干部是有良心、講道理的,那麼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又能有多大差距?
“但是呢,提醒還是要提醒幾句的,我就說三點。第一,管事的干部,一定要由我們自己來選,不能受企業和官府的干涉。第二,資金永遠是組織的命脈,一定要信得過的弟兄來保管,很多人丟了工作、需要工會來照料,這可能都是別人的救命錢!
“第三,玉門人有優良的習武傳統,這里哪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會丟了江湖氣!我們的工會,就要扎根于江湖,要有一幫武人、隨時願意為弟兄們出頭,這是我們的底牌,合法的道路走不通的時候,記住,我們還有以武犯禁的底牌。”
眾人頻頻點頭。
陳一鳴舉起了酒杯,示意發言已經結束︰
“來!喝!”
1097年8月1日,玉門,2046
仇白吃力地背著陳一鳴回到了家中,然後將他一把扔在了床上。
“我身上都沾上酒味了……你要我幫你換衣服,還是你自己來?”
看起來神志不清的陳一鳴咕噥著︰
“……讓我再和麟青硯打一架。不是,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用更少的力氣拿下一位天師……哎,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麼像她一樣放電,對,就是雷法……什麼叫‘你不會源石技藝’?別糊弄我了……”
仇白擦了擦汗︰
“怎麼醉成這樣了?這到底是在和誰說話?”
1097年8月1日,羅德島,1654
史爾特爾穿著泳裝、拿著泳圈從走出了更衣室。
“啊?不對啊,你是不是走錯方向了?泳池在里面,你出來干嘛?”
門口的陳暉潔提醒她,畢竟史爾特爾身上沒沾一滴水就走出來了。
“我不想進去,池子里有個人。”
陳暉潔更無語了︰
“這是泳池,又不是浴缸,能共用的。”
“我不喜歡泳池里的那個人。”
“誰啊?欺負你沒有?”陳暉潔簡單應付道,她倒不覺得有人能欺負到史爾特爾。
“就是不喜歡而已……你陪我一起進去。”
“不去。這幾天我不適合游泳,你不是要降降溫嗎?別耽擱了,能去泡一泡也好。”
“我不喜歡泳池里那個人。”
“到底是誰啊?”陳暉潔不耐煩了。
“不認識,但是她頭發很長、很白,眼楮是紅的,還在自顧自地唱歌……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什麼種族的?說不定我認識。”
“我不知道……特征不明顯。”
“沒光環?”
“她胸不小。”
“哦……看不出種族特征,可能是阿戈爾人吧。算了,不管……誒?”
陳暉潔被走廊中的另一個人吸引了注意力︰
“你怎麼回來了?不去卡西米爾了?”
全副武裝的耀騎士回答她︰
“是的。特錦賽正式宣布由于戰爭原因延期了,而我如今也不適合為了卡西米爾參戰,我的名譽仍未恢復,單槍匹馬地去戰斗、這樣的犧牲也是徒勞的。”
“烏薩斯到底又打仗了……你覺得,這次局勢會怎麼發展?史爾特爾,你要不先去更衣吧?”
史爾特爾果然離開了。
耀騎士稍作了思考︰
“距離上一次戰爭不過三四年,但當時卡西米爾完全是趁著烏薩斯國內動亂、才成功佔領了領土。與萊塔尼亞烏薩斯邊境不同的是,卡烏邊境沒有山脈的阻隔,難以形成戰略緩沖,而且卡西米爾尚未完成對佔領區的消化。
“當烏薩斯對佔領區發起進攻時,並不會受到明顯阻礙,我甚至覺得,如今的佔領區對卡西米爾形成了負收益。這部分的領土很容易丟失,一旦丟失,將會極大地影響國內的戰爭支持度……總之,這場戰爭對于卡西米爾不利。”
“我也這麼覺得。”
“你是不懂裝懂吧?”換回常服的史爾特爾說道。
“你別打岔。”陳暉潔現在沒心情搭理她了,“還要考慮到烏薩斯的局勢也大不相同了,姐姐和哥哥建立的這個新國家,被那個竊賊進一步強化了,整個國家的重心在過去半年內又被轉移到了整軍備戰上。”
“是的,這場戰爭的勝者無疑是烏薩斯。但我覺得,更大的問題在于,這一場勝利之後,烏薩斯會心滿意足,還是會開啟另一個弗拉基米爾的擴張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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