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6月11日,玉門,802
陳一鳴用左手使勁一捏,一把咖啡豆就化作了細碎的粉末。
“這個東西要怎麼泡成咖啡?”他的“室友”手里握著茶杯,好奇地問道。
“這個簡單,沖泡的時候過濾一下就行了。可以用濾紙過濾、也可以紗布或者絲襪。”
“嗯?”
仇白有個想法,但她不好意思說出來。
陳一鳴扯了一條繃帶,放在了杯口,研磨好的咖啡粉將平整的紗布壓出了自然的凹陷。
熱水緩緩地傾倒,盡量均勻地澆灌著咖啡粉。
棕黑的液體滲過濾布,淌入了杯中。
“以前打游擊的時候,繃帶也是緊缺物品,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抓一把粉、直接用水煮著喝。”
“那應該很難喝吧?”
“對,像滾燙的爛泥……要是涼了就更難喝了。你來嘗嘗?”
“好苦,這比藥還苦……”
“還行,這個咖啡豆不酸。”
陳一鳴眉也不皺,把這杯又黑又苦的玩意一飲而盡。
他用兩只手使勁撐著椅子的扶手,試著讓自己站起來。
仇白適時托住了他的腰。
“謝謝。”
“你怎麼還這麼客氣?”
陳一鳴將嘴唇靠近了仇白的側臉,卻突然轉向,輕輕咬住了她的耳朵尖。
“喂……”
“這下不客氣了吧?”
埃拉菲亞趕緊把臉撇過去了︰
“你真是的……你這兩天是不是腿腳還不利索?也不跟我講一講。”
“忘記了。”
“我待會扶著你出門吧,讓你省點精力。”
“沒必要,我現在使用法術輔助越來越熟練了。”
“那你前天為什麼走在平地上還跌跟頭了?”
“那是因為你沒有摟緊我。”
“你好討厭……”
他把臉緊緊地貼著仇白︰
“你這兩天怎麼沒繼續纏著我?嗯?”
“我還以為你都開始嫌棄我了呢。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我把你弄得很累。”
“只要你開心就行。”
仇白輕聲說道︰
“嗯。其實是我前幾天太好奇了,這幾天就……沒那麼沖動了。”
“幸好只有兩條腿不利索。”
仇白還沒听出言外之意,只是繼續扶著陳一鳴。
他擺了擺手,桌子上的茶杯、碗筷都歸入了水槽之中。
陳一鳴始終覺得,繁瑣的家務就像是一團海綿,會永無止境地吸收健全人的精力。
能用法術輕易代勞的工作,那就不值得花費太多時間。
在泰拉,術師遍地都是,借助源石技藝,人們可以輕易達成工業文明都很難達成的奇跡。
如果術師們能夠將源石技藝用于創造社會財富、改善民生福祉,那麼泰拉將會是一個很幸福的地方。
但很可惜,好像各國都更樂意將源石技藝用于毀滅敵人與維護統治。
泰拉明明是一個高魔世界的底子——幾乎每個人都有使用源石技藝的潛能,但陳一鳴見到的,在大多數地方、這里和低魔世界沒什麼兩樣。
源石帶來的奇跡已經俯拾即是,普通人的法術天賦差距並不明顯,但法術依舊是精英階層和常人眼里的“奇才”才用得上的“奢侈品”。
陳一鳴又覺得這樣也很合理,源石技藝的危險性絲毫不亞于槍支彈藥、管制刀具,因此任何一個追求統治穩定的政權都會限制普通人掌握源石技藝……
而感染者是個例外。
感染者們短壽、多病,但是法術就是源石給他們的賜福。
在烏薩斯,任何一個貴族老爺、別管他爵位有多高,見到過感染者法術失控、以及死亡崩解的現象,都會開始忌憚。
常人在秩序的規訓之下,要認真學習、要花費資金、要獲得許可,才能接觸到法術這一殺器。
感染者則能一步到位,以結晶為媒介、以壽命為代價,釋放萬分危險的法術。
因此感染者的運動事業,天然就具有優勢——在玉門,普通職工們想要維權,卻難以掌握暴力,必須依托于“武林”和“幫派”等擁有暴力的社會群體。
在烏薩斯帝國,感染者們已經被排擠在了秩序之外,那麼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使用暴力,整合運動也可以用極低的成本獲得戰斗力尚可的士兵。
但在炎國,連感染者也被納入秩序之內,禮法以獨特的形式約束著上上下下,那麼暴力在這里就行不通——至少在禮崩樂壞之前,還輪不到普通人的拳頭來說話。
陳一鳴這會正思索著,他已經在仇白的陪同下出了門。
“我記得宗師已經告誡過你,希望你盡快了結玉門的亂局。但是我感覺事情反而要鬧大了。”
“我確實在想辦法解決問題。”
“局勢還在你的掌控之中嗎?”
陳一鳴趁機抱怨了兩句︰
“我被關了整整一個月,放出來之後,才知道孟鐵衣已經在幕後做了一大堆手腳……然後我對現狀才剛開始了解,重岳就過來警告我了……這都什麼事啊?”
“那你……”
“矛盾要先激化,目前左宣遼沒有進行任何官方表態,如果能逼得他站出來,然後通過他和孟鐵衣的關系解決問題,將一場騷亂化作同袍戰友的紛爭、或是江湖人士向官府討要個交代的經典橋段,那就好解決了。
“說到孟鐵衣,說實話,他就是個傻逼。我在玉門的這一系列事情越陷越深,就是這個人一開始逼的。我出了事之後,他趁機把水攪渾了,還想著引入山海眾……我說實話,這個人就是覺得、當年他和左宣遼算是兄弟,現在憤憤不平了。
“他在玉門的那個擂台當了那麼多年的第二,道上誰都敬他三分,結果他還真覺得,自己就該是玉門暗中的領袖,和老兄弟左宣遼一明一暗嘛。但要我說,他就是沒有鼠王的命,得了鼠王的病!
“你知道鼠王林舸瑞的事跡吧,魏彥吾默許龍門的灰色地帶滋長,也需要鼠王打理這些事業。但問題是,鼠王和魏彥吾什麼關系?他孟鐵衣現在能和左宣遼說上話嗎?鼠王在地下再怎麼一手遮天,也不會引入龍門的敵人。”
“你說話小聲點……”
“找山海眾……呵,你知道那天晚上我還踫見了什麼玩意嗎?就沖我暗地里幫他清理了那幫人,還把那玩意給應付走了,孟鐵衣就該給我磕個頭謝恩。玉門都得給我磕一個!”
“好啦好啦,消消氣。”
“仇白。”
“啊。”
“要是真和官府鬧掰了、或者沒希望了,我們就趁夜溜掉算了。”
仇白認真回復道︰
“那你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在玉門還有事情要處理,處理好了我就能和你一起走。”
他笑著拍了拍仇白︰
“跟你開玩笑的,三天之內,我肯定能讓事情出一個結果。”
1097年6月12日,玉門,1018
“弟兄們,遵守策略,保持克制。看好了,像這種外國的新聞記者,可以接觸,可以使勁交底,但是像這種……身上帶武器的,開口就是談錢的,一定不能給好臉色!”
大院內,幾個頭破血流的人被五花大綁。
各路人馬圍觀著捆在柱子上的人。
陳一鳴向弟兄們問道︰
“你們有人認識這幾個家伙嗎?”
眾人紛紛搖頭。
“陳哥,這幾個逼不像本地的。我們平時混在一起的,都是熟人圈子,要是都不認識,那肯定是剛來玉門的。”
“好。那你們幾個,老實給我交代!誰派你們來的?”
陳一鳴用左手攥著其中一人的腦袋。
那人用別扭的普通話咬牙切齒地回答道︰
“我不……可能告訴你……任何事情……”
陳一鳴在他耳畔低語︰
“你是感染者吧?”
“是又……怎樣?”
“畢竟我剛才發現,你的法術傳導性異常優良……”
“你個……禽獸……你怎麼可以這樣……”
那人感到了明顯的痛苦。
“老實交代,少受點罪。你們要是炸在這個院子里,我們也不好收拾。”
邊上的一個人趕緊喊道︰
“我們是整合運動派來的!你的人頭很值錢!”
他立刻招來了同伴們異樣的目光。
“呵呵……整合運動……”
陳一鳴手中的人頭突然像破碎的雞蛋殼一樣開裂了。
過往的各種回憶一時涌上心頭。
他一時間沒控制住左手上的力道。
在場的工人們、武人們也被這血腥的場面小小震撼到了。
被濺了一臉血的陳一鳴趕緊掩飾自己的失態,繼續鎮定地向其他人說︰
“他死之前可遭了不少罪。順著……整合運動往下說!”
“我們不算是整合運動的人……但是上面交代過,只要幫烏薩斯除掉你,就能安排我們的老婆孩子去聖駿堡生活……最近玉門城內有人鬧事,新任務也發下來了,要我們順帶把水攪渾,就算殺不掉你,也要讓你徹底在炎國待不下去!”
“你們本來就不打算活著回去,是嗎?”
有人趕緊撇清︰
“呃……不是的!我們……不負責暗殺您……他們當時也講了,動的是腦子,不流血。”
陳一鳴看了一眼略微驚愕的人群,還有綁在柱子上的那具狼藉的尸體,作出了決定︰
“事情了結之後,你們可以活著回去。”
言畢,身後的無頭軀體開始化作熊熊烈火。
“謝謝……多謝不殺之恩!”
看來威懾還是有用的,盡管搞得有點狼藉並不符合他的本意。
“弟兄們,听到沒有!有人想把水攪渾,讓我們犯下殺頭的罪,給我們潑上髒水!好讓官府一鼓作氣把我們剿了!我們不是反賊,我們追求的,是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更差的!殺人放火這種事,殺頭坐牢這種事情,由我一個人擔著就夠了!”
人群中有很多關于他的傳說。
比如他為什麼會遭到烏薩斯的針對。
為什麼他會莫名其妙入獄。
為什麼他的假肢栩栩如生。
他和城南孟鐵衣有什麼關系。
他和仇女俠又有什麼關系。
……
傳言很多,但極少有人親眼看見他殺人,還是用這麼狠辣的手段。
“好樣的!你就是我們的大哥!”
人群中有人喝彩了。
但陳一鳴很熟悉這種情況。
他不能確定,人們是出于欽佩,還是出于恐懼?
無所謂了。
莎士比亞有言︰
a’s e t.
結果是好的,那就都好。
只要過程中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那麼結果就是一切。
他眼下需要服從,然後需要趕緊了結玉門的亂局,然後得到重岳的教導,然後過段時間就趕緊離開玉門。
孟鐵衣很難安撫,他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機會,能讓他所珍視的武林重回玉門舞台的機會……
但說不定,這一系列錯綜復雜的事件,能得到一個簡單的擺平方式。
他走之後,哪怕洪水滔天,也追不上他陳一鳴。
就這麼定了。
1097年6月11日,聖駿堡,959
金黃的伊戈爾大廳中。
御座空置。
塔露拉坐在御座左邊一把鍍銀的椅子上。
長長的桌子對面,坐著七七八八的人,等待著審判的結果。
“我不是法官,我只是杜馬的主席。無論如何,你們將會被移送到法庭,聯邦法院和聖駿堡法院將會裁定你們的罪行,確定你們應得的懲戒。”
塔露拉叉著手,無疑讓眾人更加緊張了起來︰
“但同時,我也依然是整合運動的領袖。整合運動作為國家武裝力量,我也有權以軍隊內部的方式處置你們。”
“領袖,要殺要剮,我們都認了。”
“無論怎麼處置你們,都是符合國家制度的,是合乎法律的。而你們,也應有相應的意識,你們如果對于宣戰有不同的看法,可以草擬議案,交予議會進行商議,為什麼要訴諸武力,以這種玷污你們名譽的方式表達反對意見呢?”
“……”
“還是說,你們已經不覺得我和指揮官是能夠好好商量的人了嗎?就算我們不願和你們好好商量,議會中數百名代表,難道都會反對你們的意見,剝奪你們的發言權嗎?”
“我們認為……從前的您,肯定不會支持發動烏薩斯的對外戰爭……”
“我的朋友,人難道是會一成不變的嗎?如果是十年前的我,那時候我會認為,貴族都應當被活活燒死,然而在五年前,我就已經願意和一些貴族進行心平氣和的談話了。十年前的我,還在和伊萬諾維奇討論整合運動軍事化的問題。
“那時候,我們甚至還覺得,我們不該把一個溫馨的大家庭轉變為一個紀律森嚴的部隊,我們那時候年輕、甚至遠比你們這時候更加離經叛道,我們反對著和烏薩斯相關的一切,我們試圖在任何事務上都尋求和烏薩斯反著來。
“但是……如果我們無法運用辯證的思維、運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自我認識的革新與局勢的變化,那我們是走不出那片冰原的。被我們打碎的帝國,其中必定蘊含合理的養分,值得我們去吸收與學習。
“曾經是錯誤的、被視作禁忌的認知,你們依然可以再仔細考慮考慮。難道說,它們當真毫無可取之處?一個一無是處的國家是怎麼運行千年的?一個糜爛透頂的方式又怎麼能延續千年?
“我們從反抗者、破壞者,轉變為如今的建設者,如果我們的思路不願作出明顯變化,那我們是適應不了這個時代的,不去擁抱時代,那麼注定是要被時代拋棄的。你們這段時間,就算沒有經手相關的工作,也算見到了很多事例了吧?
“一個又一個可悲的貴族鋃鐺入獄,他們將如今視為犯罪的行為、依然當作他們高傲的傳統,他們寧可喪盡家產、寧可走上法庭、走上刑場,也不肯轉變陳腐的、落後的、固執的思想。人們白手稱號,但我看了,若有所思……
“誰能保證整合運動十年後、二十年後,不會成為今天的‘貴族’?我甚至懷疑,二十年後,還會不會有我們整合運動?一旦被時代拋棄了,一旦適應不了現實了,那麼他們的今天就會成為我們的明天。”
座中已經有人泣不成聲了。
塔露拉適時地安撫︰
“就如我一開始說的,作為整合運動的領袖,我有權以軍隊的條例處理你們。烏薩斯和整合運動即將進入一場全新的、正義的戰爭,你們作為戴罪的軍官,也可以擁有立功的機會。我們的生命多來之不易啊?
“從冰原走出來的人,現在還陪伴著我的,又有幾人?從切爾諾伯格出發,一路輾轉到如今的,也是實屬不易了。你們犯了錯,難道作為領袖的我,就沒有教育上的失職嗎?我不忍心因為命運偶然的玩笑,就剝奪你們來之不易的機會。
“淪喪在卡西米爾手上的同胞還等著我們的拯救呢。在卡瓦萊利亞基窮困潦倒的感染者還等著我們的解放呢。如果就此剝奪了你們見證希望與朝陽的機會,那該多教人痛心疾首啊?你們難道不想像從前一樣,繼續在這面旗幟下奮斗嗎?”
淚水打濕了在座者的衣襟︰
“請領袖放心!我們必定戴罪立功!”
信息錄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