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2月15日,玉門城南,800
仇白的新家來了一位“客人”。
看樣子是個年輕男子,耳朵和頭發都是白的,但是看不出是什麼種族——他的額頭上方為什麼還有個黑色的小角?
在陳一鳴的注視下,男子在床邊擺好了輪椅。
“你誰啊?”
“哦,忘了和您做自我介紹了。我是雲青萍,在宗師身邊擔任錄武官,受師姐之托,前來幫您做一些復健訓練。”
“仇白呢?”
“她一直覺得您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有些工作就委托我來了。如果您還是希望師姐來幫您……”
“我的意思是,照顧我很危險,你一個人能行嗎?”
“師姐說,只待在院子里、目前不會有事。這個院子在城南很少有人知道。”
陳一鳴在攙扶下坐到輪椅上之後,突然問︰
“雲先生,你有沒有做過反偵察工作?”
“我?沒有……我體弱多病,所以平時只能看著別人練武,自己做個錄武官。”
“這個院子雖然人流量不多……嗯,原本近期只有仇白來過,但如果多一個人來照顧我,就會多一個人在這里來來往往,也會讓這個地方多一份暴露的風險。”
“啊?對哦。不過我算是朝廷命官,應該不至于……”
“你是朝廷命官,那你不是更顯眼?”
雲青萍突發奇想︰
“……你是不是找個理由,想和師姐多待會?”
“我和你說正經的。”
“不好意思……我平時電影看得太多。”
“那你復健運動的知識不會也是從電影上看來的吧?”
“這倒不至于。很多武人從戰場上退下後,都會落得一身傷病,不只是身體上的復健,心理上的安慰也同樣重要。宗師雖然不受傷病的干擾,但也會試著和同袍們感同身受……”
“所以你們難不成有什麼適合殘疾人的武學嗎?”
“沒有。不然我早就能練武了。我帶來的東西更加有用……”
雲青萍推著輪椅走出了房門。
一輛面包車就停在院子里。
“你還開車過來了?心真大。”
“沒辦法,東西太多了。你看,這是一張升降起立床……這一堆是各個關節的康復訓練器,這里有助行器、各種各樣的拐杖,這是訓練用階梯,這是可以腿上用的支架……”
“這堆東西哪來的?肯定不是仇白買的吧?”陳一鳴有些擔憂。
“我和庫房的人說了,是宗師要求的。用完就會還回去,不用擔心,表單已經填寫好了、絕對合規。”
挺奇怪的,宗師明明都不在城里,流程上居然還沒問題。
1097年2月15日,玉門城南,1200
“我要再沿著院子走一圈。”
渾身被汗水浸濕的陳一鳴對雲青萍說。
“陳先生,算了吧……”
“為什麼?我沒問題……”
上氣不接下氣的錄武官說︰
“我有問題,我真扶不動你了……”
“那就當給你復健了。再走一圈!”
陳一鳴確實沒想到,有朝一日,十來米的小路也會成為遙不可及的距離。
對于他,疼痛倒不是問題,他所能忍受的、早就不止這點疼痛了。
最大的問題還是,腿腳沒有那麼听使喚。
重岳留下的藥很有用,他的骨折基本上愈合了,但是脊髓受到的損傷還沒那麼容易恢復。
“陳先生,我一定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強忍著疼痛,這是身體給你的信號……強忍疼痛去完成一些行為,有可能……對身體造成……哎呦!”
體弱的錄武官一下沒扶穩,和陳一鳴一起栽倒在院子里。
石板鋪就的地面磕得他生疼。
陳一鳴看到眼前有一雙黑色的鞋。
仇白提著兩袋東西︰
“給你們帶飯了……錄武官,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真的對不起,為難你了。”
陳一鳴十分慚愧,畢竟剛才一摔、這位小哥的下巴都磕破了。陳一鳴都重新坐了起來,錄武官仍舊倒在地上。
“啊……讓兩位見笑了。”
外傷漸漸痊愈之後,陳一鳴終于可以嘗試洗澡了。
“熱水幫你倒好了,你真不需要幫忙嗎?”
在輪椅上脫好衣服的陳一鳴緩緩下水了。
“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我會說的……天哪,為什麼水這麼燙!”
他試著起身,但是經歷了半天的訓練後、虛弱的雙腿根本站不穩,稍微折騰一番、澡盆直接翻了。
陳一鳴再次看見了仇白靠近的鞋子,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先把腳放在熱水里的時候,沒覺得燙嗎?”收拾完一片狼藉後,仇白重新試了下水溫後問道。
“兩條腿現在都沒什麼知覺……”
“我應該先幫你試試水溫的。在城里待久了,過起日子反倒變鈍了。”
仇白也覺得好笑,剛才急急忙忙的,居然只顧往澡盆里倒了熱水,沒想起來兌多少涼水。
“我感覺虧欠你的越來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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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俠者見義勇為,濟困扶危。這玉門城中多少大俠,都曾保家衛國,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他們不以此自矜,人們也不覺得虧欠他們太多。”
“可是,你除了救過我的性命,現在還在幫我……”
“怎麼了?在你眼里,照顧一個傷殘的流亡之人,要比救人性命還為難?”
“不,我的意思是……有些過于照顧了,畢竟我現在連基本的自理都要別人幫忙。”
仇白反問︰
“不幫能行嗎?”
“……”毛巾帶起的熱水滴落在他的身上,陳一鳴仍舊滿臉通紅——也許是被燙得。
“你不用太難為情。之前我讀過一段話,有人問一個賢者︰‘所謂道,惡乎在?’賢者答︰‘無所不在。’那人不甚理解,非要賢者說個所以然出來。賢者于是答道︰‘道在螻蟻。’那人驚呼︰‘何其下邪?’
“賢者見他嫌棄螻蟻過于卑下,于是繼續說︰‘道在 稗。’在那人看來,雜草更為卑下,曰︰‘何其愈下耶?’對曰︰‘道在瓦甓。’問曰︰‘何其愈甚邪?’賢者也不再廢話,答曰︰‘道在屎溺。’
“要是有個‘大俠’,能容忍得了殺人放火,能在征戰沙場中自得其樂,能將生死輕易置之度外,卻忍受不了日常瑣事、卻接受不了在他看來卑下的事務,那在我眼里,他也算不得通透。”
陳一鳴思考了一會後︰
“其實以前也有人願意這麼照顧我,但我和她相識已久。而且那個時候,我也沒淪落到接近半身不遂的地步……我可能接受不了自己被當成一個傷殘人士的現狀吧。畢竟我真的很想重新站起來,重新拿起武器。”
“你現在不是恢復得很快嗎?”
“現在能試著站起來了,但是我……不知何時才能恢復到以前的力量。”
“你以前肯定是當兵的吧。”
“你怎麼看出來的?”
“哎呀,你肯定知道、我又不傻……斷了條胳膊,倒不算稀奇;身上有刀傷、箭傷甚至槍傷,也能夠解釋;但有些傷痕,我見都沒見過。也難怪你剛才被開水燙了、也沒多少大礙。你這身上還有不少痕跡是凍傷吧?”
“有些抗性,倒也不是在戰場上磨煉出來的。”
“我一路摸爬滾打到了玉門,自認為在同齡人里面見識也算廣了,但我總感覺,和你相比,我的經歷顯得太淺薄了……我一直想問你,你說你從烏薩斯來,你在哪學的炎國話?”
“我不止會炎國話,烏薩斯語,維多利亞語我都算精通,卡西米爾語、萊塔尼亞語也算有所了解……我和這些國家的人都打過交道,久而久之就會一點了。”
“宗師說,你和他的家人有些過節,害你淪落至此的難道是……”
“你如果想問之前的故事,我可以和你說一說。”
陳一鳴用委婉的回避了這個話題。
“抱歉,是我冒昧了。如果是我的話,我大概也不會輕易和別人說我來到玉門的原因。你還想再泡一會嗎?”
“不用了,你讓我試試我能不能自己站起來……”
撲通一聲,跌落的陳一鳴又在桶里濺起了水花。
“我來幫你吧。”被濺了一身水的仇白耐心地說。
躺回床上的陳一鳴翻起了仇白帶來的報紙,國際新聞都讀完後、疲憊的他逐漸入睡。
放在床邊的報紙上,新聞欄目上赫然寫著︰
切城一波再起,霜火開展“清洗”。
烏薩斯杜馬重新召開,整合運動高調參選。
軍事組織改組政黨?塔露拉回應各方關切。
公正烏薩斯黨勢在必得?新興黨派究竟何方神聖?
專家強調,軍事組織參選將加劇獨裁風險。
烏薩斯新皇婚禮在即,皇後熱門人選介紹。
……
1097年2月27日,玉門城南,1433
“我跟你們說了吧,根本不用扶,你們看!”
庭院內,健步如飛的陳一鳴還蹦 了幾下,錄武官也不由得鼓起了掌。
“那不用法術呢?”仇白問。
“不用法術……剛才不是試過了嗎?”
仇白稍微點了點頭︰
“行吧。你把我陪伴多年的風扇拆了,就為了拿到一塊源石……代價這麼慘重,要是還沒用的話,我可要對你頗有微詞了。”
陳一鳴之前自己動手,把一台舊風扇里的源石拆了出來,用繃帶綁在了手腕上,也算是便捷的施術工具了。
“你放心,能施法的話,我現在還能雙腳離地……還能,翻轉……”
錄武官直呼︰
“厲害,厲害!”
畢竟在雲青萍眼里,十來天前,對方連站起來都難,現在居然還能飛了。
仇白眼疾手快,直接上前接住了差點摔倒的陳一鳴。
“好了,你也要講究個循序漸進吧。”
喘著氣的陳一鳴不以為然︰
“我就問你,厲不厲害?”
“當然厲害。”
“以後我教你點法術和外語,也算回報你這段時間的照顧了,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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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白撩了撩頭發︰
“算了吧,你要是真想幫我點忙,你不如幫我解決一下債務……”
“那當然沒問題,你借了哪些人的錢,我想辦法掙,幫你還上……”
仇白趕緊改口︰
“不用了,我是開玩笑的。”
“師姐,你就別不好意思了。我手上的現錢不夠用,左公子還借了點錢給她……”
“你別讓他操心這個……”
陳一鳴很疑惑︰
“左公子是哪位?”
錄武官回答他︰
“左宣遼將軍家的兒子,左樂。”
“左樂?他……應該還是個孩子吧?”
“他這個小大人派頭十足,最近跟著宗師開始學功夫,听說我和師姐手頭都緊張之後,義不容辭地要給我們出錢。”
陳一鳴不得不開始審視經濟上的問題了。
想來也是,仇白說下個月還要搬家,頻繁更換住宅就是一筆開銷;這段時間吃飯是仇白在花錢,藥物也是仇白帶來的,現在身上這幾套衣服也全是仇白買來的;自從自己到來之後,房子里多住一個人,方方面面的開銷都要增加。
自己平時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鋪著床墊、蓋著被子,仇白卻支個躺椅隨便睡下。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多了,晚上自然睡不著,這時候、陳一鳴還能听到大個子的埃拉菲亞姑娘因為傷痛輾轉反側的聲音,而她從來不提自己受過的委屈。
陳一鳴越想越羞愧,他已經下了決心,在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一定要把欠仇白的債償還了。
只不過,他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來、都沒為賺錢的事情發過愁了。在整合運動里,大家用的錢基本上都是公家的,尤其是到了南方之後,錢糧都沒出現過短缺;入主聖駿堡之後,他跟著皇帝混、也算過了把奢侈的日子。
如今他看來又要為瑣碎的生計而奔波了。陳一鳴也並不怎麼為難,畢竟仇白都不嫌棄他,那麼他去吃點苦、又何妨呢?
掙點錢總不會比造反還難吧?
1097年3月2日,玉門,650
陳一鳴用右手拄著拐杖,走過了一處工地。
這邊倒是在招零工,一日四十,包午飯。
“看什麼?”戴著安全帽的人問道。
“當然是來找活的。”
“你個殘廢,別死工地上就不錯了,還想來干活?”
“別小看人,到時候有胳膊有腿的不一定干得過我。”
“真要來?”
“那當然。”
“戶口有嗎?居住證呢?”
“都沒有。”
“那就簽個字,一天二十塊。”
“二十塊?你這招牌上怎麼寫的?”
“我還當你們這種外地人都不識字呢……連個居住證都沒有,有的干就不錯了。”
“算了,先試試吧。”
1097年3月2日,玉門,1842
勞累一天的陳一鳴取回了拐杖,不用法術支撐的他、步伐又變得蹣跚起來了。
工頭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得不錯,你這個勢頭,感覺一天能領三十塊錢。”
“多謝了……王頭,今天的工錢在哪領?”
“今天?工錢?”
“不是日結嗎?”
“從來沒說過日結啊,老趙,你跟他講的是日結嗎?你看,不是吧。我們這起碼半個月結一次……要是日結的話,今天來、明天跑,我們這個工程怎麼維持下去呢?你說是吧,小陳。”
“烏薩斯語)狗東西。”
“你剛才說啥?”
“我說,不賴。”
“我就說嘛……”
餓得眼冒金星的陳一鳴趕緊找了一家路邊攤坐下。
“您的面,還有清湯,請慢用。”
他在聖駿堡吃任何東西都沒感覺過這麼香。
明晃晃的鋼刀落在陳一鳴的頭上之前,兩根筷子就戳瞎了襲擊者的眼楮。
一名歹徒踩住凳子、準備進行跳劈,但是跳起之前、腳下的凳子微微一歪,整個人就撲向了面館外面。路過的馱獸恰好踩到了這個人的腦袋,發出了一陣清脆的聲音。
還有人不信邪,抄起樸刀沖了過來,沒走兩步,就痛苦地捂住了襠部、疼得滿地打滾。
陳一鳴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遠處似乎有人逃走了,這些襲擊人的樣貌看起來都是本地人。
“唉,一想到整合運動把錢外包給這種貨色,我就難受。”
吃完面的陳一鳴拿起拐杖,朝著地上的人重重戳了下去。
濺起的血染到了褲腳上。
“老板,你們這里的治安太差,壞了我吃面的興致,錢我就不付了!那邊還有個瞎子,趕緊報官把他抓起來。”
“呃……大俠,我知道了,您慢走就好。”
離開時的陳一鳴又恢復了一瘸一拐的步伐,他現在的力量不比以前,只能把法術用在刀刃上。為此、他也不得不用一些以前不會用的陰招。
1097年3月2日,玉門,2019
“我回來了……嗯?仇白,你要出門嗎?”
“不,我正準備去找你。你沒事就好……這里樓下有洗衣機,你換下的衣服我待會一起送下去洗了。”
陳一鳴才發現自己確實已經灰頭土臉的了。
“對了,仇白。”
“怎麼了?”
“你平時是去哪洗澡的?”
“哦……城里有幾家健身房連鎖店,我辦過卡。我算過賬,比經常去澡堂劃算多了。不過現在風頭緊,不建議你去這些地方。”
“我知道。今天出門吃個面都不安生……”
陳一鳴趕緊坐下來歇歇腳。今天也不算沒有收獲,他和工地上的工友們聊得挺開的,某種意義上、這比他和貴族打交道自在多了。
但是……微薄的收入、傷殘的身體、生存的重壓、迷茫的未來、還有等待他去拯救的東西……
這些逐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陳一鳴倚在椅子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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