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澤的腦海中,浮現出“熵寂教團”那狂熱而愉悅的自我毀滅。
    “那麼,‘回收者’呢?”甦澤追問。
    “第一代‘修復者’。”圖書管理員的回答干脆利落,“它們是離‘第一因’最近的造物,最早發現了‘bug’的存在。它們的修復方案,很直接。”
    他伸出兩根手指,做了一個“修剪”的動作。
    “‘剪枝’。它們認為,是‘復雜性’導致了悖論的產生。只要將宇宙中所有演化到足夠復雜的文明,這些不斷提出新‘問題’的‘變量’,全部清除掉,讓宇宙回歸到只有簡單‘答案’的初始狀態,‘bug’自然就會因為失去生存的土壤而消失。”
    “但它們錯了。”老者搖了搖頭,“在執行‘剪枝’的過程中,它們為了追求效率,不斷地簡化自身的‘情感’和‘道德’,最終,它們自身的邏輯,也變得和它們想要達成的‘目標’一樣——絕對的簡化,絕對的清掃。”
    “它們,被‘bug’的特性同化了。從‘修復者’,變成了‘病毒’的一部分。它們不再是為了修復宇宙,而只是為了‘清掃’本身。”
    一段冰冷的歷史,被輕易地揭開。
    “那‘播種者’呢?它們是第二代。”甦澤說。
    “是的,第二代。”圖書管理員走到那巨大的空書架前,“它們的方案,與‘回收者’恰恰相反。不是‘剪枝’,而是‘淹沒’。”
    “它們認為,一個無法被回答的問題,可以用無數個‘正確的答案’去稀釋,去淹沒。于是,它們開始在宇宙的各個角落,‘播種’新的宇宙,創造新的文明。它們試圖用海量的、穩定的、不存在邏輯悖論的‘簡單世界’,來重新定義宇宙的‘平均值’,從而覆蓋掉那個‘bug’的存在。”
    “它們也失敗了。”甦澤替他說了下去。
    “是的。”圖書管理員點頭,“因為它們創造的,都是‘沒有問題的答案’。它們回避了那個核心的悖論,只是在用無數的‘1+1=2’,去對抗一個‘我為何存在’的問題。這就像用沙子,去填埋一個黑洞。無論填進去多少,都只是徒勞。”
    檔案館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兩代修復者的失敗史,像兩座大山,壓在眾人心頭。
    “現在,輪到你們了。第三代,或者說,第四代。”圖書管理員的目光,落在了甦澤身上,那目光仿佛在說,他知道“火種”文明的存在。
    “你,甦澤。你很特別。你沒有選擇‘剪枝’,也沒有選擇‘淹沒’。你選擇,將自己變成一個‘沙盒’。一個,同時容納了‘秩序’與‘混亂’,‘創造’與‘毀滅’的,矛盾的集合體。”
    “你似乎想用一個‘悖論’,去對抗另一個‘悖論’。”
    “一個……很有趣的思路。”
    甦澤沒有理會他的評價。他知道,最關鍵的問題,還沒有問。
    “那個最初的,‘定義’無法回答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這是‘補天’計劃的核心。不知道敵人是誰,就永遠無法勝利。
    圖書管理員臉上的笑容,終于,完全消失了。
    他的表情,變得莊重,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了檔案館最中央,那個巨大的,空著的書架。
    不,那書架並非完全是空的。
    在書架的最底層,有一個巨大的,由某種不斷脈動的,仿佛活物般的水晶構成的凹槽。凹槽里,鎖著一本書。
    一本,巨大到,需要用一整個書架來承載的,厚重無比的水晶之書。
    書的封面上,沒有文字,只有一個不斷變化的,由無數邏輯悖論糾纏而成的,瘋狂的符號。
    “那個問題,我無法用語言告訴你。”圖書管理員的聲音,變得低沉,“因為任何試圖描述它的語言,本身,就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它,只能被‘讀取’,被‘理解’。”
    “這本書,名為‘悖論之卷’。它里面,封印著那個原始的‘問題’。”
    “但是……”老者的目光,變得深邃,“打開它,是有代價的。”
    “任何試圖‘理解’這個問題的智慧,其自身的‘邏輯’,都會被這個問題的‘悖論’所污染。輕則認知崩潰,重則……自身也成為一個新的,行走的‘悖論’。”
    他頓了頓,仿佛在給他們消化的時間。
    然後,他投下了一枚真正的炸彈。
    “上一個,試圖獨立讀取它的存在……”
    “你們在外面,已經見過了。”
    “它的名字,叫‘萬形之主’。”
    “萬形之主”。
    這個名字,像一根無形的探針,刺入眾人剛剛構建起的認知。那個在邏輯墓場里,被甦澤用計謀困住的恐怖“遺忘者”,竟然是這本書的,上一個讀者。
    “這是一個陷阱。”聶星辰的意志,化作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護在甦澤的意識之前,“他想讓我們,重蹈覆轍。”
    “風險與收益,永遠對等。”烏爾的意志,卻意外地沒有完全同意聶星辰,“如果我們能從里面,得到‘萬形之主’都無法得到的東西,我們,或許就能超越它。”
    “前提是,我們能活下來。”聶星辰反駁。
    艦橋內的氣氛,因為這個“悖論之卷”,而變得凝重。
    “他沒有說謊。”甦澤的意志,打斷了兩人的爭論。
    晉升星海領主後,他能感知到更深層的東西。他能感覺到,圖書管理員的話,與這整個“真理檔案館”的底層法則,是同調的。在這里,謊言,或許是比創造一個宇宙,更困難的事情。
    “這不是一個選擇題。”甦澤的目光,穿透了空間的阻隔,落在那本巨大的水晶書上,“這是我們的‘任務’。‘播種者’和‘回收者’都失敗了,因為他們都在回避這個問題。而我們,被賦予了‘沙盒’,就是為了直面它。”
    “你的‘沙盒’,現在,就是你最大的弱點。”聶星辰沉聲說,“你體內的‘病毒’,與這本書,是同源的。一旦打開它,你會被第一個污染。”
    “或者,”甦澤的眼中,光與暗在交替流轉,“我會被第一個,‘補完’。”
    他那同時容納了恆星熔爐與深淵之力,秩序與混亂的矛盾之軀,正是他敢于面對這個終極悖論的,最大底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