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的壽命如同一襲瓖著金邊的囚衣,將“二”牢牢縛在時光的輪盤上。
他從未擁有過自主的權利,每一次從漫長的沉眠中睜眼,都意味著要與一位注定會在歲月里凋零的凡獸相伴。
這哪里是什麼令人艷羨的永生?分明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告別,是在孤寂深淵里永不停歇的等待。
“美好而短暫”,這句在旁人听來滿是贊嘆的話語,于“二”而言,卻成了刻在骨血里的宿命符咒,是一道被輪回反復撕裂、永遠無法結痂的傷疤。
“一”彼時無心的感慨,恰似一把猝不及防的利刃,輕易就挑開了他藏在冷漠外殼下最深的痛楚。
銘安的解釋磕磕絆絆,字句里裹著少年人獨有的迷茫與急切,玄燭那雙盛著琥珀光的眸子先是掠過一絲恍然,仿佛蒙塵的鏡面驟然被拭亮。
隨即,那點清明便被濃得化不開的憐惜徹底覆蓋。他終于懂了,懂了那看似輕描淡寫的五個字,對一個擁有無限生命卻身不由己的靈魂而言,是何等殘忍的凌遲。
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落下,雅間里浮動的檀香似乎都因這聲嘆息凝滯了,空氣中漫開的沉重像細密的蛛網,輕輕裹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原來如此……”玄燭的聲音低沉,悠遠里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悲戚。
“無限的壽命,竟要以無盡的別離為代價。每一次甦醒,都不過是赴一場早已寫好結局的相遇,從開端便注定了落幕。”
垂著眼,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烏木桌面上畫著圈,指腹摩挲過木紋的肌理,仿佛在描摹那一圈圈無始無終的輪回軌跡,每一道弧線都藏著“二”數不清的等待與失去。
抬眼望向銘安,目光溫和得像春日里融化的溪流,卻又通透得仿佛能穿透“朋友”二字那層單薄的偽裝,直抵少年藏在心底的真實。
“公子口中的‘一’,贊美的是凡獸愛情在短暫生命里綻放的絢爛,如朝露映日,雖短卻亮。可于‘二’而言,他听見的哪里是贊美?那分明是在提醒他無法掙脫的宿命……每一次交付真心,最終都要看著那份溫熱歸于死寂,而後自己再沉入無邊的黑暗,在沉睡中等待下一次短暫得讓人心悸的美好,再經歷一次撕心裂肺的失去。”
玄燭的話語如同一把溫潤的銅匙,輕輕插進那把看似費解的鎖芯, 噠一聲,便解開了所有纏繞的癥結。
“你說‘二’對‘一’帶著冷漠,可那份冷漠或許並非怨懟,而是他最後的自我保護。當最愛的人無意間戳破了自己最深的恐懼與傷痛時,他只能用冷漠做一層堅硬的殼,將自己裹在里面,唯恐再靠近一步,那份早已注定的別離就會來得更快,痛得更徹骨。”
頓了頓,給銘安留出消化的時間,看著少年微微蹙起的眉頭,才輕聲問道“公子以為,是這般嗎?”
“那……‘一’要如何去做呢?”銘安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幾分喃喃自語的茫然,“‘二’有一個不再沉睡的法子,就是‘一’付出十滴心尖血。用這十滴心尖血能融合新的令牌,這樣‘二’就不用再沉睡了……‘一’已經做好準備了,可‘二’不一定會答應,我總覺得,他會生氣。”
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布料被揉出幾道褶皺,像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十滴心尖血……”玄燭低聲重復著這幾個字,尾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那雙素來溫潤平靜的琥珀色眸子猛然收縮,瞳孔里翻涌著震驚與強烈的不忍,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
雅間里的空氣驟然凝固,阿七猛地伸手攥住了銘安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爆了青筋,阿生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他們雖不懂“一”與“二”之間那些復雜的糾葛,卻也清楚地知道,心尖血對獸人而言意味著什麼,那是燃燒生命本源的代價,是拿自己的根基去換一個結果。
玄燭的視線緊緊鎖在銘安的臉上,看著少年那雙清澈如藍寶石般的眼眸,里面盛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迷茫,心中涌起的憐惜與擔憂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幾乎可以篤定,那個願意為“二”付出心尖血的“一”,就是眼前這只剛剛成年、還帶著幾分稚氣,卻為了朋友奮不顧身為他們尋來鳳瓊花的小鹿獸人。
“公子……你口中的‘一’,當真是做好了準備?”玄燭的聲音比之前嚴肅了許多,緩緩向前傾身,高大的身軀本應帶著幾分壓迫感,卻被他刻意收斂得只剩濃濃的關切。
“你方才說,覺得‘二’會生氣。”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愈發深邃,仿佛要透過少年的眼眸,望進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公子可曾想過,這份生氣,究竟源于何處?它並非源于不願接受這份饋贈,而是源于深入骨髓的不忍……不忍心看著自己心愛之人為了自己,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玄燭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心上,帶著沉甸甸的分量“那份怒火的背後,藏著的是比尋常愛意更深沉的心疼與在乎。因為在‘二’的心中,‘一’的性命與安康,遠比他自己能否擺脫沉睡的宿命,要重要得多。他怕的從不是沉睡,而是失去‘一’。”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其實,‘一’這個人啊,總是得過且過。”銘安忽然笑了笑,可那笑意卻沒抵達眼底,反而帶著幾分自嘲,“按照他大師兄的話來說,和混吃等死也沒什麼兩樣。他早就做好準備了,用他這聊聊無趣的一生,換‘二’的自由,不也挺好嗎?而且他知道十滴心尖血不會死,只是虛弱一段時間而已。他就是不想讓‘二’一直活在那暗無天日的沉睡里,哪怕……哪怕他只是‘二’漫長生命里的一瞬,像煙火一樣,亮過就滅了,也沒關系。”
說著,眼角卻漸漸泛紅,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銘安今年也不過快二十的年紀,還是一只剛成年不久的小幼崽,本該是被呵護的年紀,卻獨自扛著這樣沉重的心事,只能來向玄燭這位“長輩”尋求一點指引。
聊聊無趣的一生?他怎能如此輕賤自己!玄燭在心底無聲地嘆息,為吾等尋來鳳瓊花這份恩情,那份聰慧與執著,哪里是什麼“無趣”?
這傻小鹿,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薄,卻把別人的自由捧得比天還高。
他口中輕描淡寫的“虛弱一段時間”,又哪里是那麼簡單?十滴心尖血,那是要動搖他的生命根基,往後的歲月里,每一次風寒、每一次受傷,都可能因為這次的損耗而變得凶險,他卻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玄燭看著銘安強裝出來的輕松,忽然明白過來……他哪里是在問“一”該怎麼做,他分明是在為自己找一個不顧一切的理由,一個能說服自己坦然走向那條傷害自身之路的借口。
雅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銘安那故作輕松的話語,和他眼眶里打轉的淚珠,形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畫面。
那句“聊聊無趣的一生”,像一根細細的銀針刺進玄燭的心底,輕輕一挑,便是一陣細密的疼。
看著眼前這只剛成年的小鹿獸人,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卻有著如此純粹的善良與勇敢,擁有著無限的可能,卻用“混吃等死”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怎能不讓人疼惜?
阿七和阿生站在一旁,早已听得雲里霧里,分不清“一”和“二”究竟是誰,也不懂什麼心尖血、令牌的糾葛,可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悲傷,只能擔憂地看著銘安,用力攥著他的手,想用這一點溫度傳遞些力量。
“公子此言差矣。”玄燭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嗓音依舊溫潤,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鄭重。
凝視著銘安的眼楮,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認真與不忍“為朋友奔波千里,尋得世間罕見的鳳瓊花;心懷仁善,為他人的困境愁眉不展。若這樣的生命尚且算‘無趣’,那這世間,恐怕便再無‘有趣’可言了。”
伸手端起桌上那杯已經微涼的雨前龍井,杯壁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水汽,輕輕將茶杯推到銘安的手邊,指尖不經意間踫到少年的手,只覺得那指尖冰涼。
“先潤潤喉嚨吧。”這個簡單的動作里,藏著無聲的安撫,像一陣輕柔的風,拂過銘安緊繃的神經。
“‘一’以己身之損,換‘二’之自由,听來確是情深義重,可這份‘好’,于‘二’而言,或許是一生都無法卸下的沉重枷鎖。”
玄燭的聲音依舊平緩,卻字字都像小錘,敲在銘安的心上,“他獲得的不是自由,而是一座用愛人之心血鑄就的牢籠。往後的每一個日夜,他看著自己不再沉睡的生命,都會想起這份自由是用‘一’的根基換來的,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他的永生,是靠著‘一’的凋零換來的。這份愧疚,會比沉睡更讓他痛苦。”
微微停頓,看著銘安垂下的眼簾,看著那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像蝶翼般輕輕顫動,才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看著他,輕聲問道“吾且問公子一句,倘若易地而處,是‘二’需以重創己身為代價,來換取‘一’的心願得償,‘一’……當真會感到欣喜嗎?會覺得這份‘犧牲’是甜蜜的嗎?”
“當然不會……”銘安急忙抬頭,湛藍的眼眸里滿是急切,像是怕玄燭誤會,“可就是因為愛……才會願意獻出心尖血,不是嗎?這本來就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愛里總是藏著愧疚,明明知道自己可以給對方自由,卻不去做,‘一’大概……也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說著,又勉強擠出一個笑,可那笑意比眼淚更讓人心碎,像一朵在寒風里勉強綻放的花,帶著隨時會枯萎的脆弱。
笑著說出這番話,卻不懂,這種獨自承受的犧牲,對被愛的那一方而言,才是最殘忍的懲罰。
他不是在向玄燭求解,而是在說服自己,走向那條傷害自己的絕路……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卸下心中的愧疚。
銘安臉上那抹慘淡的笑意,映在玄燭深邃的琥珀色眸中,激起了一圈圈憐惜的漣漪。
那句輕飄飄的“無法原諒自己”,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重重地砸在了雅間里每個人的心上,連空氣都跟著沉了幾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公子,這並非無解之題。”玄燭的聲音溫沉如故,卻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緩緩搖了搖頭,否定了銘安的說法,“癥結從不在愛,而在于‘一’將這份愛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卻忘了,‘二’對他的愛,亦是如此。”
站起身,高大魁梧的身軀在雅間的光影里投下一片安穩的陰影,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
繞過桌案,走到銘安的身側,看著少年微微顫抖的肩膀,像一艘迷路的船,便輕輕將一只手放了上去。
手掌寬大而溫暖,帶著成年人特有的沉穩力量,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力道,唯恐稍一用力,就會驚擾了眼前這個為情所困的脆弱靈魂。
“公子方才說,若易地而處,絕不願‘二’為你受傷。這便是了。”
玄燭俯下身,聲音壓得更低,溫柔得仿佛怕驚擾了窗外落在窗欞上的光影,“你口中‘無法令自己原諒’的愧疚,從來都不是命運強加的枷鎖,而是‘一’自己給自己套上的。”
“可你是否想過,若他真的這麼做了,這份愧疚便會從‘一’的心里,轉移到‘二’的身上,化為更沉重的烙印,永遠刻在‘二’的心上。到那時,‘二’獲得的不是自由,而是用愛人的心血與痛苦換來的、永恆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會想起這份代價,每一次睜眼都會看見‘一’虛弱的模樣,這樣的‘自由’,他如何能安心享受?”
“那……‘一’該怎麼做?”銘安迷茫地抬頭,望向玄燭,湛藍的眼眸里蓄滿了淚水,像一只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的幼鹿,眼里的霧靄濃得化不開,連呼吸都帶著細碎的顫抖,無助地尋求著指引。
看著他這副模樣,玄燭泛起陣陣疼惜,他放在銘安肩上的手掌不由得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仿佛想通過這堅實的觸感,將自己的力量與安寧,一點點傳遞給眼前的少年。
“他什麼都不該急著去做。”玄燭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至少,不該在‘二’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做出這樣沉重的決定……愛從來不是一個人的獨斷,而是兩個人的共商。”
沒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用拇指輕輕摩挲著銘安單薄的肩膀,感受著少年身體的微顫,“解開這個結的方法,從不是獻出那十滴心尖血,而是坦誠。”
凝視著銘安的眼楮,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著小鹿獸人泫然欲泣的臉龐,一字一句說得認真“‘一’需要做的,是走到‘二’的面前,將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告訴他,當初那句‘凡獸之愛美好而短暫’,是自己說錯了,是自己沒能體會到他的痛楚;
告訴他,自己後來明白了那句話對他而言是何等殘忍的提醒,明白了他每一次甦醒都在經歷怎樣的煎熬;
告訴他,自己願意為他付出心尖血,並非是想用自己‘無趣的一生’去交換,而是因為一想到他要獨自在無盡的沉睡中面對黑暗與孤寂,就心疼得無法呼吸。”
玄燭頓了頓,語氣變得格外鄭重,仿佛在叮囑一件關乎性命的大事“然後,將選擇的權利,完完整整地交還給‘二’。不要替他做決定,不要覺得自己的犧牲是‘為他好’,而是問問他,他們應該怎麼做。”
“他應當把自己的心意,像攤開手心的月光一樣,毫無保留地擺在‘二’面前。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愛到願意賭上自己的根基,換他不再沉睡;
也要告訴他,自己有多害怕……害怕他會生氣,害怕他會因為這份犧牲而心痛,更害怕自己的這份‘好意’,最後會變成刺向他的刀。”
語氣不自覺地放得更柔。
這番話並非簡單的建議,而是在為銘安描繪一幅坦誠相對的畫面。
沒有隱瞞,沒有獨自承受,只有兩顆心毫無保留地靠近。
玄燭看著銘安漸漸睜大的眼楮,看著那片霧靄里透出一絲光亮,繼續輕聲說道“而後,‘一’要做的,便是認認真真地問‘二’。”
微微俯身,與銘安的視線平齊,一字一頓地說道“問他,願不願意珍惜當下,哪怕時光只有須臾,哪怕未來依舊有別離的可能,也要與自己共度一段完整而無憾的時光……不用急著要一個‘永遠’,不用逼著自己去換一個‘自由’,只是好好地、認真地,過好每一個能相守的日子。”
玄燭將問題的核心,從“如何犧牲”巧妙地轉換為了“如何選擇”,像一把溫柔的剪刀,剪斷了銘安給自己纏上的死結。
讓銘安的視線,從自己口中那“聊聊無趣”的一生,轉向了他與“二”共同擁有的、鮮活的當下與未來。
“將選擇的權利交還給‘二’,這既是對他的尊重,也是對這份感情最鄭重的珍視。因為你要知道,對‘二’來說,能與你相守的每一個瞬間,都比那所謂的‘自由’更珍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喜歡滄興大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滄興大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