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將軍府外鑼鼓喧天,彩帶高懸,終于迎來了其琛的生辰宴。
相傳其琛是鎮國將軍的獨子,自小被將軍捧在手心,寵溺無度。
滿京城的人估計都以為他是將軍夫人當年十月懷胎誕下的獨子,卻少有人知——將軍夫人當年確實懷過一胎,可生產那日,母子早就雙雙夭折。
如今的其琛,是將軍後來悄悄抱回來的孩子。
知曉這秘密的,唯有當年幼時的琉青璃。
當年見過其琛被帶回府的下人,早已被將軍用重金封口,或是遠遠打發走,半點風聲都沒泄出去。
可簡漾心中始終存著疑︰其琛當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本是仙族佼佼者,生父在仙族權勢滔天,對他更是極盡寵愛。
若他肯回去認祖歸宗,便能享萬人朝仰,日子比在將軍府好上千倍百倍。
可他偏安于此,甘心做個管邊境戰事的小將軍,窩在這“小小的”將軍府里,在其中肯定沒那麼簡單。
簡漾正想著,便見將軍府門前車水馬龍,提著賀禮的賓客絡繹不絕。
有身穿錦袍的富家子弟,有腰佩玉帶的朝中高官,連宮里都派了太監送來皇上的賀禮,足見將軍府的地位有多尊崇。
要知道,其琛往年從不大辦生辰宴,今年卻如此大張旗鼓。
人群里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竟都是在說丞相府的人也來了——這可真是件稀奇事。
這平陽城誰不知道鎮國將軍與丞相向來政見不合,朝堂上更是針鋒相對,往日里連面都懶得見,今日卻特意派人登門送賀禮,實在讓人猜不透用意。
簡漾正琢磨著其中蹊蹺,目光無意間掃過府門口的馬車,忽然頓住。
車簾“嘩啦”一聲被掀開,一道熟悉的身影踩著錦靴走下馬車。
那人依舊穿得極為惹眼,緋紅裙擺繡著金線纏枝紋,外罩一件孔雀藍紗衣,腰間還掛著串叮當作響的銀鈴,渾身上下色彩繁復,活像只開了屏的花孔雀。
簡漾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青樓東家謝存嗎?
他心里滿是詫異︰一個青樓東家,居然能被將軍府邀請來參加生辰宴?這實在不合常理。
而謝存也很快瞥見了人群中的簡漾,連帶著他身旁的青岩也一並注意到。
他心里一喜,面上卻半點沒露,反而搖著折扇,慢悠悠地朝簡漾走過來,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驚訝︰“呦,這不是簡公子嗎?你竟也被邀請來了將軍府?”
他上下打量了簡漾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笑︰“你一個普通平民,怎麼會有這般機緣?難不成,是郡主殿下特意邀你來的?”
簡漾懶得跟他廢話,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一旁的青岩卻按捺不住,往前站了半步,冷聲道︰“一個青樓東家,倒先問起別人來了?你又是如何被邀請來的?
這種場合,是你這‘花孔雀’該來的地方嗎?”
“花孔雀”三個字戳中了謝存的忌諱,他瞬間收了笑意,折扇“啪”地合上,氣急敗壞道︰“你說誰是花孔雀?!我看你才不識趣!
我這身衣裳是江南最好的繡娘做的,明明精致得很,你懂不懂審美?”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簡漾趕緊伸手拉了拉青岩的衣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跟謝存計較,先往里走。
謝存見簡漾和青岩轉身就走,哪里肯放過,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像塊甩不掉的膏藥似的纏在兩人身後,嘴里還不停念叨著。
“哎,別走這麼快啊,咱們好歹也算認識,一起逛逛將軍府多熱鬧。”
青岩煩得想回頭懟他,卻被簡漾按住了手腕,只能憋著火往前走。
一進將軍府內院,青岩被徹底驚住,眼前的景象遠比門口熱鬧,賓客竟真的不分高低貴賤。
除了謝存這樣的青樓東家,還有穿素色長衫、帶著藥箱的藥房掌櫃,甚至有腰間別著木匠工具、一身布衣的手藝人。
但凡在平陽城有點名氣,不管是高官顯貴、富商巨賈,還是街頭巷尾小有名氣的平民匠人,幾乎都被邀請來了。
原以為將軍府門第森嚴,只願結交權貴,如今看來,倒比他們想的更通透,也更讓人意外。
“看你這眼神,是覺得將軍府大方?”
謝存忽然湊到青岩耳邊,聲音壓得極低,語氣里帶著幾分嘲諷。
“你可別被這表面的熱鬧騙了——這些人看著是來賀壽,實則多半是來‘熱臉貼冷屁股’的。
他們來赴宴是假,想借著壽禮表忠心、找靠山才是真。”
青岩皺眉看向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謝存往周圍掃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這邊,才繼續說道。
“將軍府和丞相府斗了這麼多年,早就是平陽城人盡皆知的事。
神仙打架,遭殃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
他指尖敲了敲折扇,語氣沉了些︰“丞相府手段多狠你該听說過,跟他站隊的人,稍有不慎就沒好下場;
將軍府極其護短,但能保命,可只要接了他的事辦不妥,代價也不是誰都扛得住。”
“可兩害相權取其輕啊——跟著將軍府,至少還能求個平安。
所以哪怕心里不情願,這些人也得擠破頭來赴宴,說白了,都是為了在這權力窩里找條活路。”
青岩這才恍然——原來這場生辰宴,根本不是簡單的賀壽,而是權貴爭斗里的“站隊場”。
簡漾在一旁細細听著眼底卻沒有多余的情緒。
這不就是市長競選嗎,收攏人心。
但這些權貴間的算計、站隊,從來都與他無關,他們愛怎麼斗,便怎麼斗去。
青岩听得眉頭緊鎖,忍不住開口打斷︰“照你這麼說,你也是站在將軍府這邊,要跟丞相作對?”
謝存聞言,將手中折扇“啪”地一合,指尖在扇柄上輕輕摩挲著,臉上沒了先前的輕佻,反倒多了幾分玩味的坦誠。
“倒也算不上跟誰為伍、跟誰作對。”
他抬眼掃過滿院賓客,語氣帶著幾分自嘲︰“我啊,就想守著我的青樓安穩做生意,說穿了就是個牆頭草”
“見風使舵罷了,哪邊給的利益多、能讓我活得自在,我就往哪邊靠。”
頓了頓,他又壓低聲音,語氣添了絲冷意︰“其實這院里不少人都跟我一樣。
大家嘴上說著丞相府狠戾、將軍府仁善,順著心意選將軍府,只是大家都覺得這樣不算昧良心做壞事。”
他嗤笑一聲,眼神里滿是通透的涼薄︰“可實際上呢?兩邊都不是什麼善茬,不過是披著不同外衣的大尾巴狼罷了。
你在平陽城瞧瞧,但凡手上有權有勢的,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宮里的人,為了爭權奪利,哪一個手上是干淨的?哪一個又配說自己是好人?”
謝存這番話落,簡漾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
先前只當他是個油滑的青樓東家,此刻才覺這人骨子里並不算壞。
在平陽城這趟渾水里,他不過是想找口安穩飯吃,和那些為了活著拼命的普通人沒兩樣。
雖說嘴上說著“見風使舵”,可這份通透和坦誠,倒讓他對謝存徹底改觀。
不算多好,卻也絕非惡人,甚至算得上聰明。
畢竟,在這亂世里,為活著拼盡全力的人倒也很勇敢了。
只是他用錯了方式。
正想著,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可沒等聲響傳開,又驟然靜了下去。
賓客們像是被無形的手按住,紛紛起身往兩側退,竟硬生生讓出了一條通路。
簡漾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男人從花園深處走來。
他身著墨色錦袍,衣擺繡著暗紋流雲,臉色冷得像覆了層冰,周身透著生人勿近的嚴肅,可眉眼輪廓卻極為俊朗,手中還攥著一疊似是批文的木折子。
院里的賓客早已齊齊低頭躬身,連大氣都不敢喘。
謝存也趕緊拉了拉簡漾和青岩的衣袖,壓低聲音急道︰“別抬頭看!那人是丞相之子趙書榮,實打實的丞相府人!”
周圍人皆躬身行禮,簡漾卻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他本就沒有向人低頭的習慣,便是皇帝親臨,他也能站得穩如泰山。
若論尊貴,這些人就算受了他的禮,也未必承受得住。
趙書榮握著木折子掃過庭院,目光在一眾賓客身上淡淡掠過,眼底滿是對“下三流人物”的輕蔑。
直到他的視線落在走廊處,與簡漾撞了個正著。
空氣驟然變得凝滯。
趙書榮盯著花廊下的男人,眉頭微蹙。
一身青衣,穿著樸素瞧著就是家境普通的窮酸子弟,可那周身散發出的氣場,竟比他還要尊貴幾分。
更讓他不悅的是,此人見了他不僅不行禮,反倒直勾勾地看著他,膽子倒是不小。
他冷著臉多看了簡漾一眼,終究沒再多做計較。
今日他是來送禮的,還帶著要緊的東西,犯不著為一個無名小卒壞了正事,只冷哼一聲便徑直往前走了。
一旁的謝存始終低著頭,手心攥出了汗。
他雖有將軍府暗中照拂,不怕趙書榮幾分,可真要得罪了丞相府,後續的麻煩定然少不了。
青樓里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都指著他吃飯,他若是出了差錯,那大家都活不了。
更讓他心驚的是簡漾的舉動,方才趙書榮盯著這邊看了那麼久,分明是盯上簡漾了,這人往後怕是難有安穩日子過。
可簡漾對此渾不在意,等趙書榮的身影徹底消失,他便轉身往客房走。
這生辰宴不知要拖到何時,如今來了趙書榮這號“不該來的人”,席間定然少不了議論與算計。
況且方才他瞧得清楚,趙書榮手里的木折子絕非普通賀禮。
而另一邊趙書榮攥著木折子踏入書房時,屋內兩人早已等候多時。
他冷著臉掃過主位上的其康,又瞥了眼一旁立著的其琛,徑直上前,將手中折子遞出︰“這是給小將軍的生辰禮,家父命我親自送來。”
其康朝其琛遞了個眼神。
其琛上前接過折子,轉手呈到他面前。
其康指尖掀開折子一角,不過掃了一眼,便將里面的算計看得通透,竟是一本兵書,書尾還蓋著丞相府的專屬印章。
他指尖在折子上輕輕一頓,心中冷笑︰這哪是送生辰禮,分明是送了個天大的陷阱。
這兵書一交,邊境十萬將士的調度權看似落到了他們手里,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逼著他們接下邊境的爛攤子。
這些年邊境戰事就沒斷過,近來更是愈演愈烈,早已成了耗損國力的無底洞。
丞相府這會兒交出兵書,不是好心放權,是把“燙手山芋”硬生生塞到了他們手上,想讓他們替丞相府擋下這棘手的戰事。
見其康臉色沉得難看,趙書榮臉上勾起一抹假得晃眼的笑,語氣帶著假意的關切。
“將軍這是不喜歡家父送來的賀禮?”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里藏著刺,“听聞將軍早就盼著這兵權,如今家父主動送來,將軍怎麼反倒擺起冷臉了?”
一旁的其琛這時也徹底反應過來。
那木折子里是兵書,丞相府哪是送賀禮,分明是借著生辰宴,把邊境的爛攤子往將軍府身上推。
其琛剛要開口駁斥,卻被其康打斷。
其康站起身,臉上端著平靜的神色,對著趙書榮拱手道︰“那便多謝丞相大人的美意,我等自然領下這份心意。”話鋒一轉,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對方。
“只是不知,此事皇上知曉嗎?”
趙書榮像是早料到他會這麼問,低笑一聲,語氣里滿是篤定︰“皇上那邊,家父自會去說。”
他收起假笑,語氣陡然變得直白,甚至帶著幾分挑釁,“你們不是一直想爭這兵權?今日就當做個順水人情。”
“但丑話說在前頭,”趙書榮往前逼近,眼神冷了下來,徹底撕破了偽裝,“收下這兵權,就得接下邊境的戰事。
若是到時候搞砸了,惹得皇上怪罪,可別怪我今日沒提醒你們。”
這般明晃晃的算計,他半點不藏著掖著,反正將軍府早該看明白了,與其繞彎子,不如把話挑透,也讓他們掂量掂量,這“賀禮”接了是什麼下場。
書房內的暗潮洶涌,外面的賓客半分不知,生辰宴的熱鬧依舊裹著花廊的香氣漫開。
不知何時趙書榮從書房出來,明明有抄近路的小徑,卻特意繞去了花廊。
他還記著方才那個不行禮的“窮酸子弟”,倒要再瞧瞧,這人究竟有多大膽子。
此時花廊里已聚了不少人,簡漾幾人剛從客房出來,正圍著石桌吃茶。
簡漾端著茶盞掃過四周,沒見著琉青璃的影子,心里暗忖這小丫頭不知跑去了哪里。
連生辰宴的男主角也沒露面,想來是被方才書房的事絆住,去處理麻煩了。
正想著,花廊里的喧鬧忽然像被掐斷了般,瞬間安靜下來。
坐著的賓客紛紛起身,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謝存眼角瞥見趙書榮的身影,立馬也站了起來,忙扯了扯簡漾的衣袖,壓低聲音說著︰“快起來,趙書榮來了,這次可別失禮。”
簡漾握著茶盞的手沒動,依舊穩穩坐在石凳上,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趙書榮的腳步在他身後驟然停住,目光像淬了冰,落在那抹紋絲不動的背影上。
怒火順著語氣翻涌出來︰“見了本公子,為何不行禮?”
簡漾這才緩緩起身,轉過身看向他,身姿挺拔如松,卻沒有半分拱手作揖的意思。
趙書榮見他神色冷靜,非但不怕,還敢直直迎上自己的目光︰“我再問一遍,見了我為何不行禮?連基本的禮數都沒有嗎?”
這話剛落,一旁的青岩瞬間攥緊了拳,眼神冷得嚇人,當即就要上前。
簡漾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攔住了他——在這里動用靈力,只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得不償失。
趙書榮將青岩的動作看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怎麼,你還想動手不成?倒是沒想到,不光你膽子大,你的下人膽子竟也這麼大。”
這話說的簡漾可就不高興,青岩可不是什麼下人。
見簡漾也沉了臉,謝存連忙快步上前,臉上堆著賠笑,連連解釋︰“公子莫氣,莫氣!他們是我的朋友,自小在鄉野長大,不懂這些規矩,讓公子見笑了,還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別跟他們計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