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外的喧囂隔著半條街就能听見。
簡漾一行人剛轉過街角,就見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將一個身影狠狠扔出來,“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正是福祿。
少年趴在塵土里,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著血絲,顯然挨了不少揍。
梳得整齊的頭發此刻亂糟糟地貼在額頭上,衣袍被撕開好幾道口子,沾滿了腳印和塵土。
可他像是感覺不到疼,掙扎著就要爬起來,嘴里還含混地喊著“寰娘”,非要往那掛著艷俗紅燈籠的門里沖。
“福祿!”水牛和青岩趕緊沖過去,一左一右將他架住。
就在福祿還要掙扎時,一道身影忽然攔在他面前。
簡漾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目光沉靜。
福祿看清來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眼里的倔強和怒火一點點褪去,只剩下滿滿的委屈和無措。
簡漾抬手,輕輕將他額前凌亂的發絲撥開,指腹擦過他臉頰上的擦傷,動作很輕。
這一下仿佛卸了福祿所有的力氣,他猛地低下頭,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對不起,公子……都怪我沒用……都怪我”
簡漾看著他,腦海里卻閃過初遇時的模樣,那時候的福祿還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團子,縮在角落發抖,像塊被人丟棄的糯米糕。
如今長大了些,依舊是圓乎乎的身量,卻成了個會為旁人拼命的“大團子”。
他忽然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然後拿起福祿的手,攤開他的掌心,用指尖在那溫熱的皮膚上一筆一劃寫下幾個字︰
\"別怕,有我在。\"
指尖的觸感很輕,落在心上卻重得像塊定盤星,福祿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眼淚流得更凶了,卻不再是方才的絕望,公子就像一顆定心丸,有他在就十分有安全感。
簡漾喂了一顆藥丸給福祿,對方很快就恢復了一些精神。
簡漾轉身,側身示意身後幾人跟上,腳步沉穩地踏入樓內。
那幾個守在廳中的大漢眼尖,一眼就瞥見了被架在中間,渾身是傷的胖子,正是方才被他們扔出去的人。
火氣頓時又冒了上來,擼著袖子就想上前攔人︰“還敢回來。”
然而他們剛邁出半步,二樓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
柳欽——長樂坊的老鴇,她正斜倚在那里,描得精致的眼角微微一挑,對著幾人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眼底閃過一絲算計的光,魚這不是自己上鉤了麼?急什麼。
大漢們見狀,雖滿心不耐,還是悻悻地收了腳,退到了一旁。
柳欽這才款款下樓,身上穿的艷色紗裙隨著步子晃悠,腰間的銀鈴叮當作響。
她扭著腰肢,臉上掛著慣有的媚笑,只是那雙眼楮里卻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直朝著簡漾幾人走去。
“喲,這不是貴客登門麼?”她搖著手中的描金扇子,聲音又軟又膩,目光在幾人身上轉了一圈。
簡漾站在原地未動,眸光微斂,已然看穿了這女人的底細,人族修仙者,修為竟還不低,藏在這種地方,倒是有趣。
柳欽的視線也在打量著他們︰被兩人架著的胖子,一身傷看著就晦氣;旁邊的老頭子氣息平平,也實在沒什麼看頭;倒是他身旁那個男人,眉眼周正,模樣算得上俊朗,可惜探不出半分靈力,竟也只是個普通人。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簡漾身上,扇子頓了頓。
這一位倒是個難得的好樣貌,更讓她心頭一動的是,她能隱約感覺到對方身上藏著寶貝,只是那氣息隱晦不明,實在辨不出是什麼。
更奇的是,這看似年輕的人身上,竟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讓她這修為都覺得有些發緊,不由得多了幾分好奇。
“幾位看著面生,是第一次來我們長樂坊吧。”柳欽往前湊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青岩見狀,眉頭一皺,上前一步穩穩地擋在了簡漾身前,恰好隔絕了柳欽探究的目光,語氣冷硬,“離他遠點。”
柳欽被他這一下打斷,也不惱,反而笑得更媚了,扇子掩住唇角︰“這位公子莫氣,是我唐突了。”話雖如此,眼神卻依舊在簡漾身影上溜了溜。
青岩臉色一沉,周身的寒氣又重了幾分,冷聲道︰“我們是來這里要人的。”
柳欽臉上的媚笑立刻轉成了諂媚,扇子往掌心一拍,語氣熱絡起來︰“公子要找什麼人?盡管說個名字來。是咱們這兒的頭牌小茜,還是最會伺候人的如煙?保管給您叫來。”
“周寰娘在哪?”福祿按捺不住,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方才就是問了這個名字,才被打成這副模樣。
柳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依舊掛著層看似友好的假面,慢悠悠搖著扇子︰“公子方才來這兒鬧了一場,不就說要找這位周寰娘麼?您那架勢,可是嚇跑了我這兒不少客人呢,奴家到現在心還跳得慌。”
青岩見她裝模作樣的抹眼淚,懶得听她虛與委蛇,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冰冷︰“再問一遍,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周寰娘的,近日剛被賣進來。”
見這幾人個個冷若冰霜,半點玩笑都開不得,柳欽臉上的笑意終于徹底斂了去。
她收起扇子,指尖在扇骨上輕輕敲了敲,撇了撇嘴道︰“有倒是有個丫頭,昨日剛被送來的。不過這丫頭野得很,不懂咱們這兒的規矩,竟將我一位貴客的頭開了瓢,害得我賠了好大一筆錢。如今我把她關在柴房里,正讓她好好反省呢。”
福祿听見“柴房”二字,本就憋著的火氣又“噌”地竄了上來,擼起袖子就要往前沖︰“什麼反省?我看就是虐待!快把人交出來!”
剛還想說什麼,福祿手腕卻被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扣住。
簡漾側身攔在他面前,微微搖頭,福祿這才按捺住,只是胸口依舊起伏不止。
青岩上前一步,聲音依舊冷硬,卻多了幾分解釋的意味︰“這周寰娘是被家中父母逼迫所賣,並非自願。”
“噗嗤——”柳欽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用扇子擋著嘴笑了起來,“公子這話可真逗。來我們這種地方的姑娘,哪個不是哭著喊著說自己不情願?真要是金枝玉葉,又怎會落到這兒來?”
她收起笑,語氣帶了幾分刻薄的現實︰“再說了,那周家拿了我不少銀子。若不是看在周寰娘模樣周正,身段也俏,我何必花這冤枉錢?偏她還不識好歹,第一天就動手傷了我的客人,這筆賬還沒跟她算呢。”
柳欽斂了臉上最後一絲假笑,目光在幾人身上轉了一圈,帶著明晃晃的算計︰“幾位如今說要帶走就帶走,那我這銀子豈不是打了水漂?客人的損失又找誰賠?天下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青岩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銳利如刀,直刺柳欽︰“原來是這樣。我還當,是你與那周家串通一氣,合起伙來誆騙我們呢。”
柳欽的那番話看似有理,實則處處透著與周家勾結的痕跡,又怎能瞞過他的眼楮。
柳欽卻半點沒有被拆穿的慌亂,反而笑得愈發從容,扇子在掌心輕輕敲著︰“公子又說笑了。咱們長樂坊做的是明碼標價的生意,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可不會沾。”
青岩眉頭微蹙,還想再戳破她的偽裝,衣袖卻被身後輕輕扯了一下。
他回頭,正對上簡漾沉靜的目光,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不必多言,直奔主題。
青岩會意,壓下心頭的嘲諷,轉而問道︰“說吧,要多少,才能將周寰娘贖回去。”
柳欽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不枉她費這許多口舌。
她朝旁邊一個侍立的小丫頭遞了個眼色,小丫頭立刻機靈地轉身,不多時便捧著一張疊好的黃皮紙回來。
柳欽接過,慢悠悠展開,遞到青岩面前︰“公子不妨先看清楚這賣身契,免得回頭又說我們訛人。”
青岩伸手接過,目光落在紙上,只見黃皮紙上面,周寰娘的名字清晰可見,而底下的字跡明明白白寫著十年期限。
“瞧見了?”柳欽在一旁慢悠悠解釋,語氣里帶著幾分拿捏的意味,“這十年的身價銀,加上她原本的賣身錢,再添上我賠給客人的醫藥費——幾位公子,掂量掂量,當真賠得起嗎?”
福祿拿過青岩手里的賣身契,手指死死攥著那張黃皮紙,指節都泛了白。
他盯著上面的字樣,嘴唇哆嗦著,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片絕望。
青岩和水牛臉色也沉得難看,顯然都被這獅子大開口的數目難住了。
唯有簡漾站在原地,神色平靜無波。
他早已看穿了其中的貓膩,這老鴇分明是和周家演了一出雙簧,先假意賣女,再坐地起價,活脫脫是設了個殺豬盤等著人跳。
看她這輕車熟路的模樣,怕是干過不少回了。
正思忖間,一股視線落在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讓他微微感到一絲威脅。
簡漾抬眼望去,只見二樓倚著個穿紅衣的男人。
那人雖是男子,容貌卻比樓里最嬌艷的女子還要奪目幾分,丹鳳眼帶著天然的媚意,偏偏眼神又透著幾分冷冽。
此刻,那雙漂亮的眼楮正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像是在打量什麼新奇玩意兒。
簡漾眉峰微蹙,這人身上的氣息……不簡單。
柳欽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那道倚在二樓上的身影。
她斂了斂神色,對著樓上遙遙一福,禮數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錯處,隨即轉頭看向那群面色灰敗的人,語氣冷硬如冰︰“既然各位拿不出贖金,便請回吧,莫要耽誤長樂坊的營生。”
話音剛落,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便要上前。
“等等。”
清冽的嗓音自頭頂落下,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道火紅的身影已如斷線的紙鳶般從二樓躍下,衣袂翻飛間,那抹艷色幾乎要灼痛人的眼。
落地時輕得像片羽毛,再抬眼時,分明是張尚帶稚氣的臉龐,眉宇間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張揚,少年氣混著迫人的氣場。
柳欽臉上的囂張瞬間褪得一干二淨,忙不迭地側身讓開。
謝存唇邊噙著的笑意未散,腳步輕快地徑直走向簡漾。
青岩猛地上前一步,雙臂橫擋,陰沉的目光死死鎖住謝存,周身的寒氣幾乎要凝成實質。
謝存臉上的笑意淡了淡,卻沒動怒,只抬眼看向青岩,聲音平穩無波︰“我叫謝存,是這長樂坊的東家。”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被護在後面的簡漾,“你們要帶那個女人走,倒是不難,也不收你們一分錢財。”
青岩眉頭蹙得更緊,警惕不減︰“不收錢財?”
“分文不取。”謝存的視線越過青岩,精準地落在簡漾身上,那目光像淬了火的鉤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勢在必得。
“但我有個條件。”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清晰地指向簡漾,一字一頓道︰“我要他。”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連周遭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青岩周身的氣息驟然緊繃,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拳頭攥得咯吱作響,指節泛白,顯然已怒到極致。
他猛地往前踏出半步,拳頭帶著風聲便要揮向謝存。
“這長樂坊今日倒是熱鬧。”
一道清潤的女聲插了進來,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儀,瞬間壓下了場中的戾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門口處立著一位女子。
她身著雲錦裁制的華服,流光溢彩,一頭烏發如墨緞般垂落,僅用一支金瓖玉鳳凰餃珠釵綰成高髻。
那張臉更是美得無可挑剔,眉如遠黛,眸若秋水,偏偏眉宇間帶著幾分生人勿近的疏離,一眼便知是養在深閨的貴女。
身後跟著的一看就是丫鬟,雖只是個下人,站姿也透著幾分規矩,顯然出身不凡。
柳欽見狀,快步迎上去,語氣卻帶著幾分不耐︰“兩位姑娘,這里是長樂坊,要買胭脂布匹去隔壁,此地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小翠猛地上前一步,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高舉過頭頂,“當朝郡主在此,還不速速行禮!”
腰牌上的紋路清晰可見,柳欽臉上的不耐淡去,雖不見多少驚懼,卻也依著規矩“噗通”一聲跪下,周圍的看客和坊里的伙計姑娘更是慌不迭地跟著跪了一地。
謝存臉上的漫不經心徹底消失,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琉青璃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謝存目光飛快地掃向簡漾,那人依舊站在原地,神色平靜得不像話,方才的鎮定自若,難道是早知道會有援兵?
而此刻琉青璃腰間系著的海螺符文正微微發燙,紋路轉動得愈發急促。
她不動聲色地掃視全場,目光最終落在了簡漾身上。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琉青璃提著裙擺,一步步朝那人走去,越走近,心頭的震動便越強烈。
那雙眼楮。
與記憶深處的那雙眼楮,一模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