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陽光終于驅散了最後一絲清晨的寒意，溫度攀升，集市上的人流也匯聚到了頂峰。
鼎沸的人聲，牲畜的叫喚，小販的吆喝，混雜著食物的香氣與泥土的氣息，織成一張喧囂而熱烈的巨網，籠罩著整條街道。
然而，這股熱浪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所阻隔，絲毫滲透不進王鳴的攤位。
“冠軍品質！假一賠十！”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好吃不要錢的土雞蛋 ！”
他那個廉價的便攜式大喇叭依舊在敬業地嘶吼，電流音帶來的失真讓聲音格外刺耳，穿金裂石一般，震得旁邊賣凍豆腐的大爺太陽穴突突直跳，掏耳朵的頻率都變高了。
王鳴本人，更是將運動員的精氣神發揮到了極致。
他叉著腰，胸膛挺得筆直，丹田氣十足地跟著喇叭一起吶喊，眼神里燃燒著對自己產品的絕對自信。
可這份自信，在村民們眼中，卻成了另一種東西。
一個牽著孫子的老大娘顫顫巍巍地路過，被那驟然拔高的喇叭聲嚇得渾身一哆嗦，懷里的小孫子嘴一撇，“哇”地一聲就要哭出來。
大娘臉色一變，連忙伸出粗糙的手掌捂住孫子的耳朵，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開。
嘴里還在不滿地嘟囔。
“喊這麼大聲干啥，嚇著俺家寶了。”
“賣個雞蛋，搞得跟要打仗一樣。”
另一個穿著藍色工裝外套的中年漢子，本來已經停下腳步，視線在那些碼放整齊的土雞蛋上逡巡，顯然是動了心。
可那循環播放的“冠軍品質”魔音灌耳，攪得他腦仁一陣陣發疼。
他煩躁地皺起眉頭，沖王鳴擺了擺手，手勢里滿是抗拒。
“兄弟，你這喇叭能不能關會兒？”
“吵得人心慌。”
王鳴臉上那標志性的爽朗笑容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但他迅速調整過來，不顧對方的嫌棄，熱情地湊了上去。
“大哥，看看咱這雞蛋，正宗的溜達雞下的，蛋黃都快紅了，有營養！”
那漢子本就心煩，被他這麼一湊，更是沒了耐心。他只瞥了一眼價格牌，便毫不客氣地搖了搖頭。
“你這賣得比村頭李寡婦家還貴五毛呢。”
“人家也沒你這麼吵。”
說完，他再不看王鳴一眼，轉身就匯入了人流，走向了集市深處。
王鳴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滿腔的熱情，像是狠狠一拳打在了厚實的棉花垛上，悶得他胸口發慌，卻找不到任何發力點。
他看著自己攤位前那片空曠得能跑馬的地面，再抬眼望向不遠處，方一凡那個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連人都看不清的攤位。
那股屬于東北漢子、屬于冠軍運動員的不服輸的倔強勁兒，第一次，出現了肉眼可見的龜裂。
直播間的彈幕，已經化身成了最無情的吐槽機器。
【哈哈哈哈，王教練，你這是範圍性物理攻擊啊！方圓十米，寸草不生！】
【村民︰我就是想安安靜靜買個雞蛋，你非要給我做個听力損傷測試？】
【冠軍品質的嗓門，我信了。冠軍品質的雞蛋，我再考慮考慮。】
【破防了家人們，我感覺王教練下一秒就要抄起雞蛋當鉛球扔了。】
與王鳴的“物理攻擊”截然不同，杜松的攤位，主打的是一個“精神污染”。
他和孫輝的“藝術熟食”攤，從布置上來說，確實無可挑剔。
一塊深色的絨布桌布鋪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油光 亮、色澤紅潤的燒雞和泛著誘人油光的臘肉，被精心擺放成了孔雀開屏的藝術造型。旁邊還用幾根翠綠的香菜做了畫龍點楮般的點綴。
那股混合了多種香料的濃郁香氣裊裊升騰，確實勾人食欲。
問題是，這里是嘈雜、樸實、講究性價比的農村集市。
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大嬸被香味吸引，湊過來看了半天，眼神在那只造型最完美、最肥美的燒雞上流連忘返。她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心翼翼地開口。
“這雞……咋賣啊？”
杜松立刻掛上那副屬于藝術家的，溫文爾雅的微笑，報出了一個他經過成本核算後，自認為極為公道的價格。
“阿姨，這只八十八。”
“我們用的是獨家秘方，二十多種天然香料，低溫腌制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的。”
大嬸的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那表情，仿佛听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她上上下下地，用一種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遍杜松，又看了看那只被擺成藝術品的雞，咂了咂嘴，二話不說，拉著同伴轉身就走。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進了杜松的耳朵里。
“搶錢呢！一只雞要八十八？”
“我上鎮里最大的那個國營飯店買，現烤出來的，也才五十塊錢一只！這小伙子長得倒是體面，心可真黑。”
“黑”這個字，讓杜松臉上溫和的笑容，如同被寒風吹過的蠟像，一寸寸地凝固、崩裂。
他身旁的孫輝，也是一臉的窘迫，他壓低了聲音，用氣聲說道︰“松哥，咱們這個定價……是不是……高了點？”
杜松的嘴唇動了動。
他想解釋，想說這雞的選材成本，想說那二十多種香料的價值，想說這擺盤蘊含的美學構思。
可這一切解釋，在“五十塊錢一只”這句樸素到無懈可擊的價值觀面前，都顯得那麼的蒼白、可笑、無力。
最終，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那股屬于音樂人的，慣有的憂郁氣質，此刻又濃重了幾分。
【杜神，我哭死，你這賣的不是燒雞，是寂寞。】
【大嬸︰你跟我談藝術，我跟你談菜市場。】
【這燒雞的擺盤，我願稱之為米其林三星路邊攤，突出一個水土不服，格格不入。】
【建議杜神在旁邊彈一首肖邦的《悲愴練習曲》，配合銷售，效果更佳。】
如果說王鳴和杜松還只是策略上的失誤，那麼許鑫的攤位，簡直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行為藝術。
他的益智玩具攤位，干淨、整潔、充滿了理性的秩序感，像一個坐落在喧囂塵世中的小型實驗室。
魯班鎖、九連環、華容道……
每一種玩具都按照難度系數和制作材質分門別類，擺放得一絲不苟。價格標簽用工整的黑體字寫著，數字精確到了角。
比如“櫸木魯班鎖六根）——19.8元”。
再比如“高難度合金九連環——29.9元”。
這份嚴謹，與周圍“十元三樣”的叫賣聲形成了鮮明的割裂。
一個穿著花棉襖、臉蛋凍得通紅的小男孩，立刻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木頭塊子吸引了。他掙脫媽媽的手，噠噠噠地跑了過來，拿起一個最簡單的撥浪鼓，好奇地搖晃著。
“咚咚，咚咚咚……”
清脆的聲音讓他咯咯直笑。
他媽媽立刻跟了過來，視線往價格牌上一掃，眉頭瞬間就擰成了一個疙瘩。
“寶寶，別玩了，快放下。”
她一把拿過孩子手里的撥浪鼓，放回原位，語氣里帶著明顯的不解和嫌棄。
“這啥呀，一個破木頭疙瘩要快二十塊錢？”
“走，媽媽帶你去那邊買奧特曼卡片，五塊錢一大包，里頭還有金卡呢！”
說著，她完全不給孩子反應的機會，拉著他的手就要離開。
許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著冬日蒼白的光。
他試圖用自己最溫和、最具有邏輯說服力的聲音，去解釋這塊小木頭里蘊含的智慧。
“這位家長，這不是普通的玩具，這是魯班鎖，可以開發孩子的空間想象力和邏輯思維能力，對大腦發育很有好處……”
那位穿著花棉襖的媽媽，甚至沒有回頭。
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那個被奧特曼卡片吸引了全部心神的兒子身上，只是不耐煩地向後擺了擺手，那動作，像在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
“用不著。”
她的聲音穿透了集市的嘈雜，清晰地扎進許鑫的耳膜。
“俺家娃長大了能搬磚就行，不需要啥邏輯思維。”
許鑫張著嘴。
後半句解釋的話，像一根魚刺，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低頭，視線落在自己精心準備的，凝聚了古代工匠智慧結晶的益智玩具上。每一塊木頭都打磨得光滑溫潤，結構精巧。
他又抬眼，看向不遠處另一個攤位上，那些在陽光下閃著廉價金光的塑料奧特曼卡片。
他的知識體系，他所堅信的“寓教于樂”，在“能搬磚就行”這句樸素到極點的生存哲學面前，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深刻的動搖。
【許老師，卒。】
【今日金句︰俺家娃長大了能搬磚就行，不需要啥邏輯思維。】
【哈哈哈哈，知識的詛咒！許老師，你這是在用博士生的思維給幼兒園小朋友出題啊！】
【我宣布，本次集市擺攤大賽，奧特曼卡片完勝魯班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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